(' 朱翊钧善,林辅成骑脸,万历万历,万家皆戾,这是何等疯狂的质控,朱翊钧饶恕他了,朱翊钧恶,杀起人来,都是血流成河。
朱翊钧是一个矛盾的人,所以造成了一个矛盾的结果,那就是明面上狠狠地得罪了皇帝的林辅成,依旧有自己的官身,而没有和皇帝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保庄东家们,死的死,被抄家的抄家。
说到底,林辅成是个意见篓子,他提出的意见左右不了朝局,因为提出的观点过于尖锐,连同为意见篓子的马经纶、袁宗道等人,都避而远之,影响不了什么风力舆论,但保庄东家们造成的危害,是极为广泛的,窃取新政成果,破坏新政。
这就是皇帝动了雷霆之怒的根本原因。
大明律明确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年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如有利上起利、年月过期、迭算不休,诛。
按照大明律,最高的年息为30%,无论多少年月,一本一利,就是利息不能超过本金,超过之后就要鞭笞,如果比较重,就会坐赃论罪,在这个情节过重的情况下,如果有复利,也就是利息上再起利息,约定的年月过了,还在迭算,就要论斩。
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一般不会论斩,毕竟只是经济犯罪,除非造成了重大恶劣影响。
万历三年起,开始修大明会典,而在大明会典,在利率管控这一段,大明就行了进一步的规定,那就是今后一切债负,每银一两,止许月息一分五厘,不得多索及息上增息。
就是月利率为1.5%,也就年利率为18%,不得利息上再算利息。
而万隆庄的所有东家,都符合重者坐赃论罪、利上起利、年月过期、迭算不休以及最最重要的造成了重大恶劣影响这几种情况,所以,诛,是符合大明律的,所以王崇古才骂他们无视王法。
“万隆庄的保庄东家要死,可是松江府的保庄,恐怕马上就要关门大吉了,即便是不来参加这种集会的保庄也无法幸免于难,挤兑是一种很怪的现象,只要在保庄里投了银子的人,看到这两个字,就会去挤兑了。”朱翊钧站在龙旗大纛旁,看着万隆庄发生的一切,平静的说道。
挤兑是信心不足,挤兑是一种很有趣的事儿,看到这两个字,无论什么立场的人,都要把银子取出来,放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皇帝消灭了万隆庄的债市,一定会挨骂,因为万隆庄的倒下,代表着朝廷开始干涉野蛮生长的保庄产业,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空消息,踩踏一定会发生,谁都想先跑,让后跑的人承担代价,信心一旦消散,这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最快收到消息、跑得最快的一定是大户人家,而大户人家往往是中流砥柱,他们一走,保庄里的银子就被抽空了,恐慌情绪就会蔓延到全松江府,所有的保庄,都会迎来挤兑潮。
按照大明对设立在密州、松江府、漳州、广州府的四个会同馆驿的规定,会同馆要保留30%的白银总量用以承兑,其余才可以用于借贷、投资等盈利,而民间的保庄并没有这类的规定。
而根据姚光启对万隆庄保庄的调查可以看出,大明的保庄只保留了6%左右的白银保证承兑,剩余的银子都会用于放贷牟利,挤兑会造成非常严重的流动性危机,在没有进行穿透的时候,当大户人家开始兑现,恐慌情绪还没有蔓延的时候,主持保庄的经纪买办就会跑路,当万民拿着保票去取钱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承诺的巨额利息没拿到,连本金都要丢了。
在动手前,松江府稽税院已经完成了对大明所有在经营的保庄的穿透,找到了所有实际控制人,经纪买办跑路没有关系,找实际控制的势要豪右承兑即可。
当然,扮演了老古董、老顽固角色的朱翊钧,破坏营商环境,不挨骂,才是怪事。
张居正也不说话,他已经预想到了会发生的事儿,哪怕是没有经过仔细的调研,但他对势要豪右非常了解,贪婪之下,保庄里绝对不会有足够的白银来应对危机。
朱翊钧鸣金收兵,一股巨大的挤兑浪潮,在松江府出现,首先就是大明皇帝动武的地方上海县,上海县看皇帝动武的热闹,看着看着,就发现热闹到自己头上了,保庄有问题,银子不安全,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冲进了各个保庄里开始人挤人的兑现,挥舞着手中的保票,要求把手中的保票兑现成现银。
而大明皇帝冷眼旁观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挤兑的浪潮,在第三天彻底达到了顶峰。
第一天的时候,还只有少数的消息灵通人士挤兑,第二天时候,就已经彻底陷入了流动性危机,在第三天的时候,保庄开始关门歇业,这个时侯,所有的保庄门前,挤满了想要兑现却不能的百姓。
陈末手里抱着一块铁牌,来到了崇义坊的正启保庄,看着门前群情激奋的人,一时间,缇骑都挤不过去。
整条街上都挤满了人,衙役都被挤到了外面,整个正启保庄一个人都没有,连门都被挤开了,里面一片狼藉,经纪买办已经跑了,当初许诺高额利息的人,连夜跑路。
钱没了,人也找不到了,有人坐在地上哭爹喊娘,有的人疯狂的破坏着正启保庄里的一切,更多的人则是面如死灰,不知何去何从,有人大叫着还钱,有人想去衙门报案,有人则是面红耳赤,眼睛通红,全部家当都在里面,没了,杀人的心都有了。
“皇爷还是心善啊。”陈末抓好手中的铁牌,看着这一幕,啐了一口说道:“要是我,我就什么都不管,人教人一万句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行。”
陈末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万历六年,大明朝廷开始了利得税的新政,同步推行的还有会同馆驿承兑汇兑业务,在万历六年初步设立的时候,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那时候,松江府已经有很多钱庄了,甚至有票号在做这个承兑汇兑的业务。
万历六年七月十四日,松江会同馆,在办理承兑业务的时候,发现了三张假的承兑汇票,当场拒绝了承兑,这本来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儿,哪家票号、钱庄没有这种问题?
但这件事,在当地票号、钱庄的鼓噪之下,这个假票的消息很快就变成了大明官营的钱庄,拒绝承兑正票,一下子风力舆论就刮起来了,挤兑潮就出现了。
承兑汇兑,还不是钱庄票号,存取都需要时间验票,本身业务就比较繁杂,再加上人群拥挤,松江会同馆,看起来岌岌可危。
大明朝廷的信誉几乎为零,听闻这个消息的人,害怕自己手里的承兑汇票真的变成废纸一堆,争先恐后的前往会同馆进行兑现,而当地票号、钱庄的东家们,更是不断地鼓噪风力舆论,主打一个看出殡不嫌事大。
为了安抚人们的恐慌情绪,会同馆不得不将当初收缴的三张假票,贴在了会同馆的门前,并且加入了辨别说明,但是依旧没有让人们安静下来,而会同馆的汇通同知盛怀仁,要求会同馆随到随兑,真票立取,在第三天的时候,会同馆的白银见底,但第四天盛怀仁等到了救星,朝廷的银子就到了。
松江府拆解了五十万银的现银,松江远洋商行商总孙克弘拿出了五十万银现银,而北衙会同馆紧急调取了一百五十万银的现银,在多方努力之下,会同馆流动性危机解除,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在七天后,人们开始重新在会同馆办理承兑汇兑业务。
当人们去办理的时候,才发现,会同馆设立了门槛,门槛很高,低于一千两以下的白银汇兑,官办票号会同馆不进行办理。
因为挤兑出现的时候,盛怀仁发现,这些小户的人数最多,超过八成都是小户,而这些小户的白银规模,满打满算才占了会同馆不到两成的汇兑规模,而会同馆的衙门并不是很大,接待能力有限,不能及时办理业务,是造成会同馆挤兑现象的原因。
势要豪右鼓噪那点风力,不值一提,主要还是会同馆同时接待的客户只有那么点,大量的小户,无法办理,恐慌情绪就会加剧,甚至差一点就酿成了冲击会同馆的风波。
自那之后,会同馆不再办理一千银以下的白银汇兑,甚至在万历十二年,将这个门槛拔高到了五千银。
一如当初有从良织娘利用自己的身份骗婚,导致官衙工坊彻底关闭了对织娘的大门,那一次的挤兑之后,会同馆,承兑汇兑的便利,就成了少数人的专享,这就是现实,也是矛盾,很多经验,都是生死危机,会同馆首先要活下来,才能谈以后。
陈末不觉的面前这些人可怜,他们多数都是投机客,听信了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保庄拿了银子要做什么,他们一清二楚,做什么买卖,才能有那么高的利息,那些天花乱坠的承诺,但凡是理智一些,怎么会相信?
抱着一夜暴富的心态,把全部身家压进去,甚至借钱投入的都不算少,没出事,嫌朝廷管得宽,管得多,出事了就找朝廷主持公道。
投机客就是为虎作伥的伥鬼,因为这个车马很慢的年代里,每一个保庄都有很鲜明的地域特征,放钱的人都是人拉人,都是同乡,明知道是放高利贷,放印子钱,依旧把钱给了保庄。
大明律、大明会典对利率的管控,这些人也是反对者,仍认为朝廷管的太宽。
现在挤兑潮出现,如果是陈末来处置,他一定不管不顾,吃一堑长一智,只有吃了亏,才能明白朝廷的良苦用心。
“开路。”陈末坚决执行皇命,陛下既然要他来,他就要做好陛下交代的差事。
两名缇骑推开了人群,陈末带着铁牌来到了正启保庄门前,站在一个凳子上,将铁牌钉在了墙上,也没有从凳子上下来,而是看向了所有人,随着绣春刀飞鱼服的提刑千户出现,人群安静了下来。
“军爷,这是何物?”一个胆子比较大的人,询问陈末到底要做些什么。
“不许叫军爷,你可以叫我陈千户,我是北衙提刑千户陈末,这张告示牌上,镌刻了正启保庄真正的东家,上海周氏,诸位可前往讨要,保庄的经纪买办跑不掉,业务也跑不掉。”陈末可不敢别人叫他军爷。
万民面前自称军爷,被称之为军爷不加纠正,要是被带兵的庶弁将给知道了,不是唇枪舌战,是生死难料,陈末不止处罚过一例,全副武装十里地,一跑就是一个月。
戚继光、俞大猷新组建的京营、水师的军纪非常严格。
这上海周氏的大东家名叫周跋,人送外号周扒皮,以前松江府还没有还田的时候,手中有田亩一千顷,可这一千顷,有三百顷在种就不错了,其他全都抛荒了,不是周扒皮不想种,是没人种。
因为在他手下做事的佃户,不死也要扒层皮,做了周扒皮的佃农,唯一活下去的办法,就是逃亡成为流民。
到了还田的时候,周扒皮手里只有三百顷还了田,剩下的七百顷,周扒皮以抛荒为由,拒不还田,上海县衙门还没来得及找他麻烦,他就要被群情激奋的投机客们找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