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你要上战场,我们不拦你,但你万不该对许师父不敬,他是你跪膝叩首拜认的师父。你也别忘了此行到底是为何,我们虽非流民背井,但也并非闲散出游!”
凌静面上含笑,眼里一派冷凛,吐字如珠,清晰入耳:“师父大义,不辞辛劳,鞍前马后护我凌家弱小迢迢千里奔故里,若非拳拳爱徒之心,先生何至于此?到头来还要受你唾沫星子!”
“凌锋,仁义礼智暂且不提,你为长兄,我为幼妹,给你一巴掌是不该,但我今日不会与你道歉。在你决定弃家赴战场充军杀敌时,我作为平辈还是得给你一席忠告。”
她字句铿锵:“二皇子虽年仅十一,但你别忘了,虎父无犬子。当他肉眼能辨物时就已见惯排兵布阵,牙牙学语时就已习读兵书卷案,蹒跚学步时早已持枪射箭紧缰绳。三岁驻扎并州兼任太守,六岁带兵随父亲征,八岁镇守三州,十一统帅重兵死守州。”
凌静冷笑一声,步步上前,紧逼着凌锋节节后退,她说:“诚然,你是比他年长,可你与他相比,你除了虚长他几岁,还有什么能拿出手来胜他?听风就是雨,仅此一点,你就输得彻底!更别提官场诡谲与战事远虑,你是没有半分自主远见!他是皇子,当今亲生,亲儿子镇州,试问哪个当爹的会拿自个亲儿子送死?!但凡援兵有延,皇子有个三长两短,满朝文武就等着兴师问罪,一家老小准备提头去见天子!”
凌铛紧盯着此时此刻的凌静,仿佛不认识她。依旧是一身粗布麻衣,却掩不住她周身雍容华贵的气度,仿若身处昭明宫殿上首,不容置喙的训责一顽固大臣。
哪里还有半分以往的淑柔姿态。
凌静死盯着凌锋眼睛,继续说:“要换做是你镇守州,只要其中一环卡你一时,败仗失守事小,倘若朝中有人从中渔利使坏,非说你勾结弃城,介时满门问罪抄斩,你当真问心无愧?我不灭你志气,更不杀你威风,祝你今日弃全家弱小上战场,来日你封王拜相无连襟。”
最后一字落下,凌锋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连连后退,撞倒窗下的炉子,陶罐落下地,瞬间摔得四分五裂。
“二哥若不嫌弃,我必义不容辞陪你一道,死在哪儿不是死?至少死得其所。”凌淮却在此刻悠着细小的嗓音突兀出声。
凌淮直言不讳,把死字咬的轻,却如同一把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头顶。
战乱年生,举家搬迁,前途未卜,凌家没个年轻力壮的男丁把守,再如何有心机手段,手无缚鸡之力,迟早沦为鱼肉。
凌岑忽然扯着嗓门嚎啕:“我不想死啊!就算是死也不分开!大姐姐,我们一家人要死也死一块儿,一把黄土埋一堆,不做孤魂野鬼!死了也不吃二哥你上的香,我们去找娘,反正打仗死人一大堆,我们一家人抢野食去!怎么也饿不着……”
他一嗓子险些把房顶掀了,震得七弟也开始练嗓子,一声赛比一声高,呜哩哇啦,嚎得人耳根子疼。
“闭嘴!”凌琼被嚎得太阳穴直突突,一个河东狮吼,立马镇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凌岑。
“大半夜不睡号丧呢?!”左邻右舍扯着嗓门大骂。
凌琼揉着太阳穴,不忘顺手赏凌岑脑瓜子一个掌风,厉声下达命令:“睡觉!”
凌静赶紧转身抱起七弟哼着小曲儿哄他,指使凌淮出门去楼下问小二借个罐子。
凌铛眼疾手快接过许师父手里提溜的干柴,跑到窗边,提起凌锋腿边的小炉子,借机偷瞧了他一眼,瞄到凌静正往这边看,吓得她连忙往门口蹿。
一夜无话,醒来后又是颠簸赶路。
凌锋自酒馆住宿那一夜,被凌静打了一巴掌,倒像是打哑巴了一般。
他埋头驾车,不再拿眼去瞧路途的人物风景,更不主动开口与人搭讪。大伙儿都清楚,他装了满腔愁绪,却无人敢上前替他开解。
榆州与京都搭界,是个富饶水郡,来来往往商客船只不绝,本地人软声哝语似水的柔。
而由甘州到榆州,因要避开战事焦灼的州,不得不绕路去茨州渡口,再走水路,蜿蜒着大江横穿三州才能抵达榆州圩渡。
他们一行人弃车漂了三个月才登岸。
榆州,上赋城。
入了城,但见商铺鳞次栉比,路摊小贩吆喝声似咿呀唱着曲,街道行人密集,口音庞杂,衣着款式不一,着实开泰热闹。
凌静背着七弟走在前面带路,一路穿梭盘绕,才止步一条青砖铺砌的深巷。
巷子里住宅一户挨着一户,家家门首还挂着新年换上的红灯笼,门框贴着对联,大门贴着一对狰目门神。
凌静领着他们来到最靠里的一户门前,门上依旧贴着门神,瞧不出原来鲜色,门漆斑驳,门环锈蚀,一把大锁孤零零咬合,一别经年,终是盼回了故人归家。
“阿铛,钥匙在你身上吗?”凌静托着大门锁,转头问凌铛。
“阿铛?……”
凌铛望着门檐有些愣神,脑海里有关于这座宅子的记忆逐渐活泛,身周的声影渐渐模糊。
她初来乍到,还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以为是新生,没想到是穿书。
那时的凌家还算富余,家里还有丫鬟婆子,门前有护院打手,更有延师住家教书,吃穿用度虽比赶不上公子王孙,却也是绫罗绸缎由心裁剪。
她以为投了个好胎,可以安逸一生,没曾想自打她出生后,日子一日比一日节俭,到最后,李氏开始搬家。
越搬越远,孩子越搬越多,家是越搬越穷。
她对李氏的菩萨心肠恨铁不成钢,明明自己过得不尽人意,还见不得别人扎苦海里挣命。
摊上这么个会集男女主的亲娘,她心里呕血怄死了。
凑齐男女主又不能召唤神龙许愿,她到底图什么?纯粹烂好心,迟早吃大亏。
“阿铛?”
呼唤声将凌铛从往昔的情绪波动里脱离,她茫茫不知所以然的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一双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关切,心里那股厌世的抵触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没事吧?”凌静单手托抱着七弟,伸出一只手来探着她额头,满眼担忧,“生病了?不发烧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凌琼揉了下她头顶。
凌锋肩上架着凌岑,皆不眨眼地瞅着她。
凌锋生硬地扯开嘴角,一抹算不上笑的笑浮他脸上,难掩担忧地出声唤她,“小妹?又想娘了?”
“四姐不会是把钥匙弄丢了吧?”凌岑揪着凌锋头上的发辫猜测。
许师父牵着马停在一旁,也出声宽慰道:“没了钥匙不打紧,阿峰力气大,单手拧开门锁不成问题。”
凌铛忙道:“没呢,在包里。”
她抬手要取下肩头的包袱拿钥匙,手一动,才发现凌淮闷不吭声的牵着她手。
凌铛回握了下他的手,安抚他说:“别担心,只是离家太久,有点认不得了,一时不大敢认。”
“嗯。”凌淮松了手。
拿出钥匙开了门,入户门厅前的一进园长满了草芽,茵绿蔓延至前厅石阶上。
院里有一口大水缸,水面飘着团绿的莲叶和水草叶,水清澈见底,清楚见得缸底下积攒了厚厚一层泥淤。
凌家祖宅是所四进大宅子,屋里的梁柱石板不算太破旧,搬家时收捡在橱柜里的床单被和衣物倒是崭新,因久无人烟,有一股呛喉咙的霉味。
一到家,又是马不停蹄的洒扫庭除,盼着好天气晾晒衣服被子。
凌锋和许师父翻墙爬楼修缮屋顶;凌琼在外面往家里置办新家具,顺便继续发展她的生意经;凌岑走街串巷跟隔壁邻居的孩子打听家长里短,顺便替家里借一些小工具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