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陈嘉效在医院门口等到七点钟,走了。 她回了南苑。 以为谁家小孩从阳台翻进来。 哎,自己也是可以做爷爷的年纪了。 知道郑清昱没吃晚饭,老郑心疼死了,可家里今天没什么菜,他自己刚把最后一点馄饨煮完,最后提议带郑清昱出去吃。 “只有南关村那边有了。”老郑挂掉电话,转头看到郑清昱正笑吟吟看着自己,“郑老板,打听清楚啦?” 最后由郑清昱当司机,出发了。她很少很少开车,蔡蝶经常感慨坐一回女儿的车太难了,老郑打开摄像头自拍一张,准备给老伴炫耀。 “嘿嘿,我闺女怎么都好看,我老头一个,露个脸能给你妈看就行了。” 可这两年,郑清昱越来越能体会到,她的父母不再年轻了。 现在店名叫“真真馄饨”,二老私自定下的,郑清昱知道以后还觉得这太随意了,老郑乐呵,“味道取胜,不整花里胡哨的,而且真真多好,真食材,真味道,以后我们没了,这产业不还是你的。” 老郑蔡蝶早就不亲自在店里干了,有钱有资产,蔡女士才不会继续一天到晚就在那和面擀皮剁陷,她思想太超前,才不会没苦硬吃,该享受就享受,没有说闲得无聊吃忆苦饭的,蔡蝶看来,会这样的人都是脑子有泡。搓麻、逛街、跳舞的时间都不够,她辛苦大半辈子了,得趁有命的时候抓紧享受。 老郑估摸着时间,让店里的人提前煮好馄饨,刚好晾一晾,这样郑清昱坐下来就能吃了。 郑清昱真饿了,狼吞虎咽,顾不上回答,甚至要了第二碗,不过吃了两颗就到顶了。 “怎么样,还想吃什么吗,要不爸到隔壁给你买点炸串什么的?” 老郑把她剩下的馄饨拿来自己吃了,觉得和自己做的,其实还是差那么点意思,但不影响什么,不然肯定要整改。 “怎么了?”郑清昱突然来这么一出,老郑一脸紧张,看得出她完全放松的情况下疲惫藏不住,心都揪在一起,很想劝她就做老板收钱不行吗? 一听这事,老郑心一咯噔,嘴巴都不会嚼了。 郑清昱语气淡淡的,好像根本不是在谈论和她有关的人生大事,“其实我和他已经离婚了。” “去年,九月三十一号。” “是不是他对不起你?” 老郑暗自握起拳头,气已经蹿起来了,如果是他想的那样,他这把老骨头拼了也要找人算账,一想到从小放在心尖宠的女儿要承受那种痛苦,老郑心都碎了。 老郑叹口气,忽然迷茫了,其实并不意外,“那也不能是他出轨的理由,他跟我和你妈说是因为爱你才想娶你对你一辈子好,可他违背了誓言,就是背叛了这段关系。” 他当然知道郑清昱当初决定结婚不是因为她有多爱厉成锋,原本以为,都三年了,怎么都可以培养一点感情的,他们是过来人,爱情在生命里最脆弱飘渺的东西,两个人如果相伴到白头,什么都会淡的,亲情听起来是缺少了点浪漫,但最实用。 “那你现在和爸爸说,我能帮你什么呢?”老郑很恳切地看向郑清昱,衰老眼睛里有层薄薄的光。 听完,老郑得意一扬眉,笑了,“噢,看来,我又领先你妈一次了。”两年就变老这么多。 老郑心头说不上的怅然,恍惚觉得郑清昱还是那个总爬上他肩膀要“骑马马”,喜欢撒娇的小姑娘。 郑清昱轻轻回答出声:“我知道。” 老郑突然有点感慨,“以前我总忙店里的事,想着你和你妈都是女孩子,有什么话应该也更愿意和她说,没想到现在你有什么事总是先和我说呢。” “那都是你怕被你妈骂,才先拉我一个做垫背。” “这有什么,你多大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小孩子。” “你说话可以这么有深度呢。”郑清昱伸手拨开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调侃老人家,心无比沉静。 郑清昱笑他改口挺快。 老郑细细品嚼郑清昱这句话,还是分辨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在帮厉成锋说好话,但显然他了解自己女儿,她不会这样做。 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有时候蔡蝶就恼她太实诚,太梗,不懂圆滑,但凡自己有点问题,郑清昱一定会让代价扎扎实实落在自己身上,这样活着多累啊。 郑清昱没有说话,思绪飘远了,老郑本来想说更多,可看到她这个样子,改口:“像今天一样,你想说了,爸就随时竖起两只耳朵,还有捧着一颗心,听你讲。” “其实你比我妈更敏感,我是遗传你的,那我上学的时候,早恋你岂不是也知道了?”郑清昱故意逗他。 还有郑清昱念研究生的时候,一个男孩突然上门说想见见郑清昱,他一脸懵,直接把人打出去,最后还是蔡蝶告诉他郑清昱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请过家长,怀疑郑清昱和同桌早恋。后来蔡蝶私下和女儿聊,小郑清昱哭得很伤心,说她不知道喜欢什么的,可是每天和李浩说小话她就很开心,看到李浩就会心跳加速。蔡蝶耐心引导女儿,说他们现在还太小了,正是萌芽期,对异性产生想象和兴趣很正常,告诉她不用害怕,老师和爸爸妈妈都不会惩罚他们,可以尝试不做同桌了,看看一段时间后是不是还对那个男孩有这样的感觉。 谁知道过了两年,郑清昱到市里上初一了,蔡蝶再次接到班主任电话,又是郑清昱早恋。 “我不知道啊,他说他喜欢我,要追我,我没答应啊,不信你问厉成锋!” 那老郑就更是一头雾水了,“那这个李浩,到底和咱们真真谈没谈过啊?” “那小子是在追清昱,只不过清昱看不上他。” “说实话,一开始我都怀疑他有精神疾病,不然那时候才几岁啊,懂什么情啊爱的,过了十几年,还能从东县打听到台城来。” “是啊,听说他去年也结婚了呢,看来没病。”老郑嘀嘀咕咕,自己的漂亮女儿被男人这样惦记,也是让人怪心惊的。 老郑觉得郑清昱这番话,说得太有道理,好像是受过多少情伤才悟出来的,可据他了解,郑清昱上大学才开始谈恋爱,和厉成锋结婚前,也就两段? 没有选择李浩……老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话值得深挖。因为他总打心里觉得,郑清昱这样貌,中学时期没早恋过似乎是有点反常。可之后,真的没再有老师给蔡蝶打过投诉电话,学习方面,郑清昱也压根不用人操心。眼藏有很多古灵精怪,“当然有呀,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爸爸。” 要是人永远不会长大该多好。 老郑嘴都插不上,这是几十年的常态了,一般他不会辩驳什么,蔡女士就会一辈子记得自己永远是对的那方。 郑清昱无奈,“妈,大晚上的你总不能让我啃棒骨吧。” 父女俩相视一眼,郑清昱耸耸肩,说自己忙一天了要洗洗睡,留老郑一个人抵挡火力。 “哎哟郑大王你牛气了是吧,咒你女婿对你有什么好……” 关上房门,郑清昱只开了盏书桌的台灯,抽空看了眼手机,后来陈嘉效也没问她几点结束的。 她这个书桌,高中的时候就买了,当时很时兴这种,同学们家里都有,郑清昱也闹着要买,其实全拿来放小说了,之前桌面还有一台电脑的,是被时代淘汰,不知道老郑怎么处理掉了。 其他的照片,都一一排列在最上面。 相框被她拿起来,刹那间落进了昏黄光线里,里面的景、物、人徒然清晰,但因为印了胶,总有一层朦胧感,指尖也拂不去。 老郑和蔡蝶的教育一直挺开明的,虽然当时家里还不是太富裕,可他们还是尽最大可能让郑清昱多去看看好好祖国的大好河山,增加见识,也不至于以后长大首都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过蔡蝶还觉得这夏令营报对了呢,有大的,他们怎么着也会照顾一下小的吧。 比如现在盯着手里这张在天安门广场的大合照,郑清昱一点都记不起来当时的情景,那时的伙伴,也需要仔细辨认。 十一岁的郑清昱喜欢扎两条长长的辫子,她头发很漂亮,天生质感好,在家她想自己扎头发蔡蝶都不让,怕她嚯嚯这头好发。可那时候出门在外,每天赶场一样,根本没有旅游体验感,去天安门又是三四点就匆匆忙忙起床,郑清昱为了省事每天就扎马尾。 照片里她笑起来明媚娇俏,拿右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个向左倾斜的“耶”。 之后过了很久,夏令营主办方把照片洗出来邮到家里,郑清昱才无意惊奇发现,咦,她和身边这个大哥哥,好像一面镜子的正反面,这么对称,像事先两人商量好一样。 郑清昱记得,他的朋友们都很高,虽然她觉得这个大哥哥已经很高了,可拍照的时候,他的朋友都站在后面,他却要和她们这群真正的小矮子一起,勉为其难蹲着。 最后返途的火车上,郑清昱记不清过程是怎样了,她喜欢睡上铺,最后被调换到全是男生的那个隔间,那时候男女意识早觉醒了,但不强烈,朦朦胧胧的,中铺是她的小伙伴,所以郑清昱没觉得有什么。 他头发很多,蓬松清爽,翘起来几根不听话的,郑清昱想笑,可他白俊干净的脸完全露出来时,郑清昱迅速把脸挪开了,好像是被那块黑曜石一样的腕表折出来的光芒刺到了眼睛。 “唯一的女生”、“小美女”这些字眼不是很清晰落进郑清昱耳朵里。 余光瞥到上铺的人挥出手落到那几个少年身上,郑清昱悄悄看一眼,发现那个大哥哥也正好在看自己,他唇色是很健康的红,眼睛亮亮的,眉毛很黑,好像总在笑。 总之对于只有十一岁的郑清昱来说,他们是她憧憬长大去往的世界里的一群人,可望不可及。 铁盒下面有零零碎碎的报纸,郑清昱看了半天,直到快要透不上气,才把所有东西放回原处,又出去洗了遍手,才记起来自己本来是要吹头发的。 是一把桃木梳,齿缝很大,把手上有精致的图案。那个伶仃背影,一把厚厚的黑发也无法湮没隐隐颤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