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笑了一声:“说的对,他的性子确实不能当天帝。”
他似是不想多谈这个,将卷宗放去一旁,却摊开一张画纸,在笔架上挑了片刻,捏出一根青竹画笔,一面道:“近日算是有了空闲,说了送你一张駺山万年樱图,我想想怎么画。”
万年樱?他还记得?
过去两个月了,肃霜当他是随口一说,不过是当时气氛使然,触动祝玄说了句安慰话,到现在自己都快忘了,原来他是记着的。
她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就是随便……少司寇不用……”
祝玄执笔蘸墨:“我答应就是答应了,安静点,别干扰我,画糟了我可不换。”
画笔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光影缓缓起伏在他面上,肃霜的视线在寝殿内乱晃了好一阵,最后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他脸上。
他有一丝藏不住的倦意,虽然不晓得这两个月他在忙什么,但秋官们都时常忙得不可开交,少司寇只会更忙。
难以言说的愧疚又开始缠绕,像那天她触了逆鳞一样的愧疚。
身体里那个不受控的半个仙丹在冷冷说话:你真的只是为了这一件事感到抱歉?
肃霜又用了很久才找回干涩的声音:“不早了,休息吧,画……什么时候都可以画。”
祝玄勾出万年樱的轮廓,问她:“你是想天天来看画?”
半日,她低低“嗯”了一声,祝玄便丢开画笔,起身走向屏风后,一头倒床榻上,云雾般的帐子飞舞起来。
“那就睡觉。”
他把至乐集放在枕边,补了一句:“不许说话。”
明珠灯的光晕暗下去,寂静与黑暗吞噬四周,肃霜想起那个早晨,头发衣服被褥上沾满祝玄的气味,她足洗了两遍身体。
此时此刻,她身处祝玄的寝殿,躺在他的床褥枕头上,他就睡在不到三尺处的地方。
他深邃绵长的吐息声让她心神不宁,无处不在的气味让她如坐针毡。
她真的没办法把他与犬妖叠在一处,所有的挣扎与不信邪都无用,每一根竖起的寒毛都在提醒她:这是祝玄,不是犬妖,他们不是一个。
肃霜只觉心惊肉跳,像是好好走在一条路上,突然发现没路可走了,前后都没有路。
在这片难以越过的死寂与黑暗里,她变成了一只无路可走、悬在万丈深渊上的猫。
祝玄却睡得出乎意料地好,醒来时墨香萦绕身周,甚至让他不想那么快睁眼,他下意识摸向枕畔,却摸了个空。
柔软的云纱被不知何时已落了大半在床榻下,剩下的小半堆在榻边,里面伸出一双脚,脚上穿着薄软的云丝袜,上面绣着几朵精致的辛夷花。
书精什么时候变回的人身?
祝玄探头往床下看,见书精大半个身子掉在床下,紧紧把云纱被抱在怀里,头脸都钻进去,只把两只脚搭在床边,也不知这诡异的姿势怎么扭出来的。
他慢慢把云纱被往回扯,可她抱得死紧,稍微用些力气,她整个身体也被扯近,生气似的咕哝着什么犬狗之类的梦话,猛然一翻身,一只脚搭在了他膝盖上。
又梦到他了?好生大胆,竟敢叫他疯犬。
也是,书精一直是胆大包天的,只怕早已腹诽过无数遍疯犬,梦里也要叫一下。
着实可爱得紧。
肃霜正做着与犬妖闲聊的梦,可渐渐地,他的身影越来越淡,祝玄的气息铺天盖地,夜一般笼罩下来,遮蔽她的风和日丽,安宁祥和。
她挣扎着想躲,却被抓住双手,祝玄冰冷的眼睛盯着她。
肃霜一下惊醒,骇然发觉两只手真不能动,他就睡在身后,一条手臂伸过来,将她两只手腕都抓在手中,似环抱,似钳制。
“醒了?”他犹带睡意的低沉声音落在耳廓,“睡着了会变回人身?”
肃霜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喉咙:“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
祝玄拉高云纱被,复又将她继续困在身前:“继续睡,天还没亮。”
两只手腕还是被他一并握在掌中,刚好叫她不能乱动又不会让她难受的力气。他从后面伸过来的胳膊没压着她,似触非触,好似圈出一块领地,只允许她安静地待在这里。
不知为何,肃霜脑海里突然浮现归柳的话:你种下这纠缠不休的因,就没想过来日会结什么果?不要到了恶果临头才后悔啊!
恶果?她怎么回答的?已经忘了。
那时的肃霜一定想不到如今的僵局。
残余的月色落入帐内,洇开在祝玄伸过来的手臂上,素色长袍松垮地挂下去,手臂在月光与阴影起伏中泛出暧昧的白,线条流畅又危险。
圈住她,却又要钳制她,凶兽幽冷的眼睛若隐若现,仿佛在说:是你要靠近,可接下来我说了算。
肃霜默默望着如云如雾的床帐,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细微的风声钻进床帐,幽幽一点清光凭空跳跃进来,肃霜瞬间从万丈深渊的困境中得救,急急开口:“少司寇!有谁动了恩怨册!”
祝玄飞快起身,眼底掠过一丝愉悦,仿佛看到等待已久的猎物钻进了陷阱。
“说具体些。”
“昨天下界巡逻神官写的东西被抹去了。”肃霜凝神感应,“换了其他内容。”
她来刑狱司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说了是看管恩怨册,自然是真的在“看管”。死物成精都有自己的独门小术法,她也有,且因为假扮书精,她还专门修习过书精世族的术,刑狱司每一本恩怨册都被她施过法,不管是书写篡改还是撕扯书页,她马上就会知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