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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1 / 1)

突如急来的雨,下在平福镇的街道上。 伏江走在无人的街道,好像一片孤苦伶仃的游魂。他没带伞,也没躲雨,生老病si对他而言本就毫无意义,又何必去在乎一两点水滴。 这是今夜他法。为何今夜会如此淋漓尽致,就和这雨一样把天地搅得一团乱。 他的声音搔得沈长策心痒,他脱口而出:“没有。” 沈长策呼x1一滞,久久才又道:“没有!” 酣畅淋漓後,伏江躺在沈长策怀中:“没有人会让神随自己开心做事,也许我是人。” “我是人。我这辈子是。”他又看着沈长策,乐颠颠道,“你这辈子也是。” “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沈长策竟认真想了想,又怔怔道:“我的这辈子,是从看见你开始的,还是从你把它偷走开始的?” 从那天起,伏江每日的兴趣不再在卖东西上。他每日都出去,回来时便和沈长策说今日遇见的新鲜事。 又一日回来絮絮叨叨:“蛇和狐有灵气,最容易修成妖,但今天我看到一只麻雀jg,她竟然也吃人。她以为吃了人就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就能找到si而覆生的办法。殊不知她的丈夫早就投胎转世了。” 伏江笑道:“地府秩序森严,神仙什麽都不管,只管地府。。” 他是神仙,这是谁该担心谁? “百花街有一只灰狐妖,每天都混在好看的男人nv人中玩乐,我看了几日,今日他们玩得厉害,我就想和你试一试······” 可伏江已经不是那个什麽都不懂的伏江,他口无遮拦不是因为他不懂,是因为他急。 那平福镇的妖好似少了很多。不知是因为那怪事越来越少,还是人已经渐渐习惯了那妖的存在,大家又开始四处走访,采购粮食。 淑莲也穿着先前买的鹅h轻衫来了,这世道一乱,反而没人对小事多家口舌,她还有些沾沾自喜:“这街上si气沈沈,只有我穿得最好看。” 她与吴六嘱咐让他送红薯来,便在这里等着。她要烤几个,给那卖菜的少年送去。爹娘终於让她出了门,她心情便很好,说话时神采飞扬,伏江一直盯着她看。 伏江故意歪曲他的意思:“我什麽也不做。” 伏江一双眼就这麽望着沈长策。 伏江却毫不留情要说破:“你不是随便说说,你是不高兴了。因为淑莲变得好看了。” 伏江粗着脖子道:“我怎麽知道!” 这气氛好似不苦不涩,两人都安静地斟酌着。 沈长策诧异:“为何?” 小狗在後院的泥里打滚玩闹,那吴六手中的红薯一一落地,他颤抖地指着那小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吴六离开时还神情恍惚,虽然伏江与他解释是另一只小狗。 她捡着红薯去洗的时候又嘟哝了一句:“大惊小怪的人总是那麽多。” “那卖菜的老爹爹有个朋友,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头,他看我不顺眼,老是与他们父子说我坏话呢。他叫什麽来着······”淑莲想了想,“哦,是孙nv被h鼠狼妖杀了的那个。” 淑莲浑身一僵,回头好好地看了伏江一眼,眼睛黑窟窟的,声音很低:“他在胡说八道······” 淑莲看着他的眼渐渐缓和不少,她朝伏江一笑,又唱着更轻的歌去洗红薯去了。 伏江却摇晃着他,腆着脸要求:“沈长策,我想吃饼了。” 伏江看了半晌,便道:“我从没看过,这火吹吹还能旺起来,那蜡烛的火不是吹了就灭麽?” 伏江看沈长策竟然笑了,便迫不及待蹲了下来,一张嘴胡乱就往他脸上凑,y是在他嘴角印了一下。眼愈发脉脉,竟然觉得不能再看,便一手钳着柴火拨动,注视着那刺眼的火焰。 伏江道:“我看了。” 伏江讶异道:“你倒是开窍。” 要是从前,伏江才懒得多管闲事,现在做的事又碎又杂,沈长策看不出都难。 沈长策问道:“刘砍柴是她故意杀的吗?” 沈长策道:“她最近好像不守了。” 伏江道:“人有了yuwang,也像妖。” 两人相视,伏江笑了,他又去拉沈长策的手:“你别弄了。” 伏江道:“我不想吃了,我想看看我像不像‘人’。” 伏江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光洁无瑕,就和玉刻的神像的手,灯火在它上面映着的光泽让人触目心动。 可伏江道:“在厨房就不能做人了?” 沈长策被伏江欺得蹲坐在地上,伏江又得寸进尺跨在他腿上,沈长策不得不将他整个人抵开一些,否则他的热情会把两人压到满地柴灰里。 两人对视,赶紧把那後院的门打开,便见那只有篱笆相围的後院里多了一人。除了那倒在地上的淑莲,另一个面se狰狞、扬刀而起正要朝淑莲砍去的,竟是方才所说的崔老汉! 崔老汉手中那刀上贴着一道符,那符上g勒的朱砂,是专为斩妖所绘!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崔老汉的刀像是被无形的手擒住,他双腿呈弓字站立,手上青筋暴起,使出浑身的力却y是斩不下去。 地上的淑莲抱着头,发现那刀没落在自己身上,一双明眼看向那老汉。 人砸到地上,落地时已是一动不动。 那淑莲也痴傻傻看着那崔老汉。 沈长策看到一条细若无形的丝线,在天光之下闪着熠熠白光,它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游来,顷刻之间,它已像是活了一般,把伏江身子缠住! 沈长策看得心惊道:“伏江!” 清晏不看他,他蹲下身子,伸手在崔老汉鼻间一探。那崔老汉已经si了。清晏打量着崔老汉x前的创伤,又看向那地上的淑莲。淑莲被那眼神看得浑身一缩。 淑莲听了直摇头:“不······不!” 淑莲知道清晏的厉害,她眼睛滴溜溜转着,正想办法要走,可他这等与模样一般大的小妖,那里逃得过擒妖无数的清晏的掌心。清晏只在心中默念一串咒,那淑莲便动弹不得,只得又惊又怕,嘴里呜呜地哭叫着。 清晏看那小狗担惊受怕,双目灵动,与别的小狗别无二致,一时竟然觉得有些奇异,嗫嚅道:“竟真能si而覆生?那这活物究竟是si的,还是活着?” 沈长策双腿重伤初愈,又抱着个人,跑时一脚深一脚浅,没跑几步就已经是气喘吁吁。这样一个从来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在人之中就已经和蝼蚁一般任人辱骂掠杀,在天地法度之下,能跑到哪里去? 沈长策正要抱着伏江往那集市奔去,双脚却忽然沈重起来,像是霎时间鞋里灌满石头。 清晏看着他,只觉得可怜又可悲。 他冷声道:“放手。” 清晏只得暗念一段心法,沈长策忽然急促大喘,他用尽了劲,那双手竟然擡不起来! 沈长策急道:“你要带他去哪?” 沈长策却道:“那是榆丁的庙,不是他的庙。” 清晏从地上搀扶起伏江,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伏江的衣衫垂落下来,在沈长策额上一晃,沈长策的目光便随着他的衣摆看去。那衣摆轻飘飘的,好似云雾飘渺。 清晏却道:“由不得 街上才恢覆一点生气,人不算多。平福镇闹了一大场妖,大家现在看到争执,非但不愿和从前一般再来看热闹,还得赶紧回家去,把门窗掩上。 方才那会儿动静,已经把门前这条路扫得gg净净。 说着清晏也一顿,他为何不早些来? “我不明白。”沈长策辩驳道,“他做的只是人之常情,他只是喜欢淑莲,不愿它si。” “人之常情?”清晏重覆一句,“他不是人。” 清晏道:“天上的神仙在普度众生和绝不g涉之间,选择了後者。从他们把命运还到我们自己手上开始,他们的偏ai就是逾矩。你看他的ai,不就逆转了这妖和人的生si了吗?” 他的情感又不能冲出他这渺小r0u骨,追上伏江! 他非有伏江不可!他非有伏江不可! 沈长策目眦yu裂,他崩溃道:“我求你,我求你!” 他此时就似仙人或地狱的判官,要处决人的ai恨生si! 清晏低头一看,心下不妙,大喊一声:“漱丹!” 清晏只得又默念心法,可那缚仙丝却只在他手上拧成一道,软瘫瘫的好似被褪去的蛇皮,不听使唤。 他终於醒了过来,一双眼盯着清晏的眼睛:“哦,我忘了你。” 清晏的双手应该抓住他,就像是抓住那些y险狡诈的妖魔一样。就算是那缚仙丝已经无用,他也应该让他降服在自己的剑法之下。 “你······” 伏江跑到沈长策身边,他的手如此轻巧,不过才触碰到沈长策的衣,清晏施下的那些束缚便一一消失。 伏江又看向一旁冷汗涔涔的清晏:“我不想走。” 他看自己,好似画中神仙看人的模样,既不ai他,也不恨他。 接着伏江的眼一低,看了一眼清晏手中的缚仙丝。他眼底流光转动,又笑了一下,好似看到了什麽自己心知肚明的把戏。 他不想走,就不必走,就不必受到天法的束缚? 这一道又一道的树影将他的身子遮挡又显露,他每走一步,便愈发清醒。 他举目四望,惊奇自己为何会走到了这里? 身後的脚步声惊起,清晏心下一缩,突然ch0u剑转身。那长剑破空而出,就正端端停在那人的喉前。 清晏看到是他,半晌才回过神:“你方才为何不来······” 漱丹却眼睛一亮,接道:“你想要我帮你?” 清晏蹙起眉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麽药。 清晏眉头越蹙越深:“什麽意思?” 清晏方才才从伏江的震慑之下回过神,此时他向来执着的眼神却迷茫着,漱丹看了,心中只觉得可怜。 清晏身子一震。 清晏任他摆布,又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麽意思?” 他说这话时,神se有些落寞。重覆的问题,就有重覆的答案,好似暗示着重覆的因重覆的果。 漱丹望着他,眼神温柔地看了他片刻,才道:“你每一世都能从神仙手中得那缚仙丝,发现他逾矩法度之外,都想用这缚仙丝缠住他。但这东西总是没用的,因为这缚仙丝是他的,他若不想,你便使不了。” 他道:“这平福镇为何多灾多妖,那是因为此地发生过颠倒生si之时,机缘错生,x1引妖灵。这实际上,与伏江的心yu有关,他是太界上仙。” 漱丹道:“他是至高无上的神,他的无意能影响许多事,b如他的贪念开始不受控制,便能生妖。这天下是这番局面,都是他屡次下凡酿造的。你师父要你防备的,一直都是他一人罢了。你想,天规之严,什麽神仙下凡还拦不住?他就是定下这天地律法的神仙,也是唯一犯了这大戒的 他忽地惊起一身冷汗,又问:“可这缚仙丝······” 清晏不明白:“这缚仙丝既然伤不了他,他何必把那任务委托予我?” 清晏道:“不是将他交给仙众就好?” 清晏一双眼瞪着他片刻,又偏过了头:“我也并非下不了手,可我方才就是接近不了他。” “赎罪?” 清晏道:“神仙没有这种罪过。” 漱丹刻薄道:“所以,你生来就是为了在他稀里糊涂时阻挠他。可你心不决,总阻挠不成,每一世便受着阻挠不成的心苦。你愈发想不通,愈发想弥补,就愈发不要命。” 漱丹挽起他冰凉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清晏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吻,x口起伏不断。 “我不信你。” 漱丹看着他的背影,既不追上,也不恼怒。他盯着他的衣角,像云雾一样从自己手里远去了,一双耀眼澄h的眸中竟然渐渐涌上泪水。 漱丹呆呆坐着,他的呼x1忽然急促又沈重,浑身ch0u动,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你不信我!你又是不信我!他定下那破规矩,自己又不遵守,偏偏要你来看住他!每个人每一世都是不同,只有你,每一世都要冒着生si!他要一个能扼制自己的兵器,那麽为什麽他不自己了断算了!” 他突然破涕而笑,又靠坐在那树g前,发丝淩乱地望着被树荫遮蔽的天。 人都不敢轻易ai上另一个人,他一个神仙,怎麽就犯了这种错? 伏江把沈长策搀进屋内,他眼睛盯着沈长策腿上的跌伤,手指一点点在那伤口上触碰。皮r0u以r0u眼可见的状态生长,好似枯草又青,败花再红,春秋逆转,让人何等惊奇。 伏江看沈长策满面担忧,患得患失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离开这里,他就不会追来吗?他会一直追一直追······直到把我捉回去不可。” 伏江在他身边坐下,他笑道:“他与你一样,都是我的。你是我的叹息,他是我的心头血。” 伏江道:“清晏是我心头血所化,他来阻止我沈迷尘世。” 伏江看着他笑:“你忘了?我说过的。这天地是我的,我忘记大部分前尘,下凡散心。” 沈长策想起他初见他时那副模样,双眸温顺清澈,举止不知规矩,既似稚童不识路,又像清莲入浊世。 沈长策打量伏江,看他如今眉眼伶俐,流转之间一派清明,又小心翼翼问他:“那一小部分,你还记得什麽?” 他故意不答,沈长策的眼睛果然又暗暗瞟向他,他透过长而碎的头发,像是躲在暗处注视着伏江。 他的淡然是无所畏惧,还是接受了不可违抗的命运呢? 他最好想得不多。他是想不起来那些事,才愿意困囿於这一个小镇,这一间小屋中。 沈长策听着竟有些失落:“原来你想起了这麽美的地方。” 沈长策心里一紧:“什麽错?” 他说这话时,既不像是要悔过,也不惧怕过错带来的任何後果。 砰砰砰! 今日平福镇闹妖才平息一些,打扰清净的人倒是不少。 伏江却道:“我是太界上仙。” 沈长策却忧心忡忡。 “好事,大好事!”这大笑而来的竟然是谭郎中。 伏江不知何事,却也跟在一旁,又好奇又喜乐。 沈长策平日不ai恭维,此时看谭郎中喜上眉梢,却也忍不住道了一句:“恭喜。” 听那伏江大好日子吐不出好话, 谭郎中自己给自己壮了胆,又上下端详沈长策:“过几日我请些人去吃个喜饭,请来请去,都是些搬走的、老si不相往来的、不敢出门的。我怕不够热闹,你去不去?” 听到“崔老汉”这仨字,沈长策蓦地僵住。他望向伏江,却见伏江满脸兴奋,这平福镇沈闷太久,他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 黑夜蒙蒙中燃起一片灯,好似野外夜宿的篝火,点起来的都是不畏生si潇洒度日的人,明晃晃的不怕招来豺狼的眼睛。 “谭郎中是善人多福,此次能去那平定城,可是榆丁神仙看见了您的才气。” 既然只是解馋,那更得好好恭维,这福气话一句接着一句,说得谭郎中飘飘yu仙,一下子回敬了许多酒,喝得满脸通红。 这桌上有人察觉到了这气氛的微妙,心思也不由得想起了别的事,那要挑起话头的人,说的也话变了味地不那麽喜庆。 伏江听了道:“我可不想念。” 伏江却道:“我每日都吃,所以不想念。” 好在一桌人会说话的不少,这该热闹还是慢慢热闹了起来。这谈起天来,才知道这桌上方才那说话的一人是那李宅老太太的小儿子。 他双掌拍了散下,只见漆黑黑的门外一下涌进几个衣裙鲜彩的少nv,一个个花容月貌,笑面怡人。她们带来琴箫鼓瑟,款款而至。 这番不规不拒的场景,好似几个月前的平福镇酒楼。 这酒过三巡,安分坐在桌前的人不多了,方才那人看沈长策一人喝酒,便又来与沈长策说话:“沈相公,最近闹妖闹得厉害,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也算是这镇上有些底气的人家,前几日我娘说得把镇上这些人家召来会一会,好商讨一下怎样应付那妖怪,你看——” 这不久前还被李家人打了一顿的人,现在被有模有样称作了沈相公。沈长策如同那时被这李家人捉起来时一般,低着头不看他。 李宅是什麽地位?沈长策“沈大郎”是什麽人?他拉下脸皮来请他,他怎麽能不领情?那人脸se一变,望着他好不可思议。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却也说不得什麽,只一双眼盯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人。 他奔到沈长策身边问他:“你怎麽不去玩?” “你看!”伏江朝那些姑娘中的一个一指,“那个姑娘是小桃李,你是不是见过?我今日才发现,她双手虽然抹了粉,却的确是糙的,那红狐妖说得没错。” 是他所见过的那个狐妖吗? 伏江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睁着眼睛盯了沈长策脸上的酒热,又忽然拍他的头:“原来你闷闷不乐,竟然是还在想这些东西?” 伏江望着他,又一连打了好几下他的脑袋。 伏江怨他:“我从没有喝过这麽好喝的酒,也没有和这麽好看的姑娘玩耍。可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了。” 他当然没好好享受过,他才开始享用钱财,这天地就变了。 伏江又接连打他,好似他多麽木讷。他催道:“笑,你快笑!” 沈长策不笑,任凭他打,一双眼直直盯着他,有口难开。他既不愿坏了伏江的好心情,可自己也做不出好心情的样子。 伏江打了他几下,又看沈长策执着的眼睛,忽然哈哈大笑,不知道在乐什麽。 他笑道:“我其实知道,人x子里刻下的东西都是取之不尽的。要不我又来偷了你的东西,它再生发出来,我再偷。这样,你就不会那麽傻。” 他盯着伏江:“不要。” 沈长策看他脸上飞红,双目紧闭,手下的身子又软又热,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眼眸一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给他。 伏江从他手中把那符夺了,又打开看了一眼,只见那符上朱砂龙飞凤舞,不知在画些什麽。 沈长策道:“说是能从心所愿的符。” 伏江一边笑,一边在手中玩弄那符,把那符折成了一只兔,玩了一会儿,又展开,抚平,还要折成别的东西。 不远处的人喝酒玩乐,那是si亡y霾後投身酒池的狂欢,谁也不会看向这冷冰冰的角落。 外边清冷月光,瑟瑟y风。寂静的si气浇不灭伏江浑热的酒醉,沈长策将伏江抱入一旁的巷子中。 人再也用不上的东西,妖也用不上,这些东西里只有老鼠野猫会用。 冷夜里,一道瘦长的人影走在苍凉的街道上。他提着一把剑,走得悄无声息。 清晏在那门中对着那榆丁图静坐,什麽也想不明白,又听那妖怪作恶多端,知道即使心中有事,也不是懈怠之时。 他出来时门外安静,没有那只狐狸。 妖大都狡猾,尝了甜头便胆大包天,吃了苦头都要低调行事。 他面前这黑灯瞎火的人家,已经人去楼空,却还四处张贴着符咒。一扇窗被风吹得摇晃,上边一张符已被轻易撕破,只有一半贴在窗槛上。 清晏手中的剑铮鸣,他长剑杵立,心中念了几句心诀,剑上寒光一凛,映照屋内。清晏眼眸微开,那屋内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饶了我,饶了我······我是有苦衷的······” “那些si了的,都不是好人······我只是、只是在替天行道······” 那妖怪好似又知道他的想法,sheny1n了几声,又来迷惑他:“这年头,天都没有天法,谁都能行道······” 那东西脸上布满鳞片,疤痕纠错,身上一张人皮只穿了一半,一只人手皮还挂在x前,狰狞可怖。 行道之人心正身正,心一畏,浑身震慑妖魔的气度便退了三分,那妖怪便更是嚣张,张着怪嘴节节b近,滴着血的手朝他伸来——那不是手,那东西像是无皮的糜r0u,拧成了扇状,鼓胀着呼x1着,甚至能看到薄薄的血r0u下的血丝跳动。 每退一步便乱一分,他又盯着那妖怪浑h的眼眸,恍然想起漱丹曾说他几世的si因。 当然要生! “让开!” 不过一瞬间,漱丹手化为爪,便朝那妖的心脏刺去。 那妖怪张着嘴巴倒在地上,地上只有化作了一张人皮,一只血r0u模糊的青鲤鱼。 漱丹好似暗暗舒了一口气。 漱丹一边责备,一边掏出手绢,擦着自己颤抖的手。他嘴上说着话,却不看清晏。 他伸出长剑指着那张人皮:“这是谁?” 清晏低声道:“可以给她家人些许慰藉。” 他提起自己,清晏又暗暗看他一眼,可漱丹还在细细擦着自己的手指,并未转头让他看自己的脸se。 两人最後还是将那人皮就地埋了。 清晏想起他方才说的话,耿耿於怀:“你早知道这妖怪的行踪?” 清晏自然知道他离经叛道是为了谁,心中万般滋味说不出口,可他却只能低声道:“我没那意思。” 这话说得奇怪,清晏不由得看向他。 清晏看他说得如此平淡,知他心中难受,他终於问:“你为何执着於我?” 清晏怔然。 明明说谎无数欺骗无数的是他,现在他反而说自己说话不算数。 漱丹忽然停下了脚步。清晏朝他看去,却只看到不远处灯火辉煌,酒气与歌声浑浊地点燃着 清晏看到漱丹呆站在前边,也诧异:“平福镇竟然还有百姓不怕妖——” 对面的巷子狭小y暗,透着层层杂物的缝隙,赫然能见一角两角的人影。或是滴满汗水的皮肤,或是散落的长发,或是煽红的唇。晃动着颤抖着,时遮时现。 伏江。 忽然清晏一惊,伏江的眼睛看了过来。他发现了他们。 他在拥抱着他面前那看不见人影的人。 漱丹忽地冷笑道:“你看,让这天下支离破碎、抹杀父母子nv夫妻感情的人,就在那里享乐着。人间屍骨累累,他有歌酒靡靡。” 妖最会迷惑人,因为妖最懂得yuwang。 漱丹怪笑一声:“要是你不信我,我现在便发誓,我所说的无半点虚假,要是有就不得好si,魂飞魄散。” 清晏苍白着脸se:“这样的神仙若是si了,岂不是天下大乱。” 漱丹赶紧道:“不会的,因为这人间有自己的命运。现如今他活着,g涉着,反而才错。” 漱丹不慌不乱,他望着清晏,脉脉道:“你当我如何得知?我为了探查这天地规律,去过地府,也偷偷去过天界。” 清晏就要相信他了。 清晏轻轻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的道,是让这个天下太平,这是榆丁从他小时便教授给他的,也许也是伏江曾经的初心。 “杀了他。”漱丹的热气就在他耳边轻抚。 他是受了蛊惑,还是的确应该如此? “如何······如何杀他?” “唔!” “怎麽了?”沈长策赶紧看他的脸se。 霞光万里,水天一se。 伏江坐在礁石上,光着脚放入水中。他低头看着,双脚在水中忽隐忽现。他的双脚是白骨。 如果就这麽跳下去,能不能这样就变成一具白骨呢? 伏江晃了晃脚丫,他透过水,又能看到自己的脚了。结实、光洁,和人间锦衣玉食的少年人的脚一样。 远处,一叶扁舟破开水面,舟朝他驶来,上边站着一个长须老者,迎风而来,衣衫猎猎。 伏江先道:“榆丁,你都三年没来找我,今日来,该有趣事吧?” 他说着又看那伏江:“我听闻那不系舟有异动,上仙是不是又要去凡间?” 他道:“我不能g涉天地,便只得在这天外天里。可这次在此处几十年,实在太无趣,我又忍不住了。” 榆丁一双老眼看着他:“太界上仙这次下凡,也要把自己的前尘忘却吗?” “我现在就不记得全部前尘,要记得前尘,我也不会想到凡间去。” 这里的确无趣之极。再美的景se,日日夜夜地看也像牢笼。再肮脏的人间,许久不见,也让人朝思暮想。 然後他看见了一座佛庙,一个nv人。 “伏江!”沈长策的声音将伏江惊醒。 伏江好半天才想起他是谁,自己又身在何处。 窗外的天轰鸣。 沈长策看他往外看,便道:“最近平福镇闹了妖,天气也愈发不好。要是从前,夜里几乎每日都有星星。” 伏江目光回到沈长策身上,他哑着嗓子道:“谁说不可惜?” 他又把沈长策往床上拉:“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我想起那漱丹在说谎。” “一只红狐妖,他曾经变作清晏戏弄过你。” “他说我二十年害si过一个丫头,可我二十年前并不在人间。”伏江有气无力道,“狐狸说的话都不可信。”来的神仙。 淑莲那日把那崔老汉的屍身埋了,老实烧了一些纸钱当做忏悔,又回家休养了几日。可在家中无趣,发呆时便不断想起那天的事来。 不过是闹了些妖,有什麽可怕的?妖有好有坏,人不也是有好有坏?怎麽这些人从前见了人不跑,反而人越多,越要去凑热闹? 她想起自己前几日本要去见心上人,遭了一番si而後生,才被耽搁了。现在再想起来,已是万般想念捱不住。她今日非要去不可。 出门前对镜打量一番,心中窃喜不已,她好似从没见过那麽美的人。从前那街上喧哗热闹时,她还怕人口舌,现在街上空荡荡,她倒是什麽也不怕了。 淑莲走出门,忽然听见脚步声b近,便赶紧遮掩了一下脸庞,不让爹娘看见自己脸上那抹胭脂。 她也不回头,提着裙子便跑远了。 一个老汉从屋子里出来,远远看着淑莲那身衣衫,神se好似有些嫌恶,却又y生生压住了。 好似一朵花飘在破旧的画卷上,淑莲步履轻盈,穿过那si气沈沈的街道,裙摆自由地浮动绽放。她的笑是含在嘴边的,可在这黑压压的街道上,却显得妖娆放纵,引得路上的人都侧目看她。 一只红狐跃上了屋顶,身姿灵敏,随着淑莲的脚步停停走走,穿梭在空中。两抹鲜yan一前一後,穿过了大半个平福镇。 她金se的眼睛稍一敛,又便成了单调诡谲的黑se。 神仙怎麽会生病?可自被那缚仙丝缚了一次,伏江便愈发病恹恹的,每日躺在床上不愿意下来。不去寻妖,不凑热闹。 谭郎中第二日去了平定城,沈长策跑遍了平福镇,也找不到一个愿意出诊的郎中。 伏江乐了,笑道:“你怎麽又去求了半仙?” 沈长策端着碗也不会哄人,便只是把碗放到他跟前。两人僵持着谁也不退一步。 仙的想法与人总是连不到一起去,沈长策有愧于让他下凡来吃苦,可又看他jg神不好,便只得心疼地道了一句:“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他盯着碗里浑浊的水,喃喃道:“原来吃了这个,便能变ren。” 伏江皱着眉头把药喝完,把碗给了沈长策,又躺了下来,喝下这一碗汤药,他出了许多汗。躺在床上难受又无趣,伏江可以忍得难受,却忍不得无趣。 他问沈长策:“人病了,治不好就会si。那我病了,治不好是不是也会si?” 他脱去稚气,不如初见时清隽,此时又病了,竟有种属于人间的颓败感。但他的病容还是那麽美,眼神清冽、神se安定从容。他来时有gu从容的活气,病时便有从容的si气。 伏江却听得咧开嘴:“你最近怎麽忽然信了这些神神鬼鬼的?” 伏江忽然想起什麽,又问他:“你爹去抢榆丁庙的头香时,你去和神仙求了什麽?” “什麽也没求。”他沈声道。 伏江问:“你是觉得神仙不会听,还是觉得求的人太多了,他听不见你的?” 伏江觉得他说得有意思,却笑道:“他们又不g涉人间,有什麽累的?” 他好似天生便知道,这神仙和人之间,有一道彼此都不能越境的鸿g0u。两人相遇,难免他更怕得不到。两人在一起,难免他更怕分离。 伏江神se有些微妙,好似觉得十分稀奇。 凡人病了,身子虚弱,便开始胡思乱想。要是能满足了,心情愉悦,病也会好很多。神仙会不会也想要什麽? 沈长策问:“还有呢?” 那夜送别谭郎中,有人看着nv人曼妙妖娆的舞姿,提到了平定城yan绝天下的冯翠儿。可那平定城如今也是一地萧瑟,听说那冯翠儿也早不知去向。 沈长策顿了顿,又问:“还有呢?” 伏江说完,只看见沈长策一双眼怔愣,他知道沈长策捉0不透。 他翻了个身,背对沈长策:“仙不知人,人不知仙。你si了,我si不了,难道不苦恼?” 平福镇闹了妖,穷人爲了保命,稍微拾掇便走,富人好好清点了钱财,只要舍得了那些搬不走也变卖不了的东西,也能雇人护送着走。 既然要留下来,就得想活命的办法。底气足的家宅,大都有钱财堆叠起来的自信,就像那张老板有沿街打骂不被人厌憎的自信,李宅的人就有留下来不会被妖怪活吞的自信。 只是这遭了妖的人家愈发变多,平福镇的人也越来越少。渐渐冷清的气氛,难免会让留下来的人心生凄凉。心头一旦凄凉,夜幕降临,人也会对这寂静的黑暗感到恐惧。 李家开始邀请当初在镇上说话有些分量的人,好探讨今後的出路,可这平福镇说话有分量的也剩得不多。人少便又往下邀请,便请了那古怪的沈长策。 那李老太太的小儿子听了,脸se一下沈了:“邀请了,他不来。” 衆人议论纷纷,谁不想活命,没被邀请的人都还想挤破头来这抱团,怎麽偏偏他不来? 谁不知道他娶了一个不知规矩的男妻,谁不知道他现在安适的日子是那男妻给的。可此时人在讨论闹妖,又忽然提起他沈长策,这一下就有了些不谋而合的意味。 “不知······据说来路不明。” 这一下哗然起来,谁身上都起了一身疙瘩。 “那伏江,不会是······” 有人也道:“若不是妖,没准沈长策知道些什麽活命的办法······” 不知谁提起的:“既然是妖,我们何不去捉了他?” 有人道:“应该找清晏道长。” 又有人道:“不如我们把沈长策捉来,好好盘问?” 这边伏江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肯下来,小狗也耷拉着耳朵没jg神。 伏江道:“人受伤生病是神仙给的,神当然能治好。神仙受伤是人给的,得靠人来治。” 伏江却道:“你要是对我好,就给我找些乐子,我高兴了就舒服了,病没准能好。” 沈长策又斟了水给他,端到伏江面前时,看到伏江苍白的脸,多日困据心头的多种忧愁反复酝酿,突然之间又好似那日目睹清晏要带他走一般,让他一阵头昏目眩,呼x1滞涩。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 他不怕si,却担心见不到一个会跳舞的冯翠儿。 他走在路上,却不知爲何又想起清晏。能救伏江的,难道不是郎中,而是道人?或只是他那一滴心头血? 狭窄的巷道传来沙砾在鞋下碾磨的沙沙声,沈长策停下脚步,那沙沙声好似还听得迟了一些。 那沙沙声迅速b近,沈长策只觉得後脑勺一阵剧痛,人便一下站不稳了。 可现在就算是把人打si了,谁会管? 沈长策被两人钳住胳膊,一路拖拽。眼睛昏花着,只看得见脚下掠过的沙石,时而又能看见街角的杂草石块。 另一人道:“他叫有人理会吗?这方圆几百里,谁听到叫声还敢探出头来?” 沈长策虽看不见这两人样貌,声音却熟悉。这些都是平福镇人的声音,在伏江来这里以前,这镇上便只有这一种声音。 这里一片黑暗,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在墙上开着。 “沈长策,你竟然爲虎作伥,与妖爲伍,害我们镇上人!”那人声音恶煞煞的,两人都蒙着面。 他们听他不说,便又b道:“那伏江不是妖?” “那狗不是妖?” 沈长策挣紮着,肚上被狠砸了一拳。他就算有要与神仙一起同生共si的决心,此时也还是个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凡人。 那黑暗中的人呸了一口,骂道:“他不是妖,那狗怎麽会si而复生?你又怎麽会不怕si?”力气,被两人擒住肋骨,也只能承受这些殴打的痛楚。 “混账东西!你爹不在了,有的是人管教你!你得好好交代,否则这平福镇几十条人命可算你头上!你别以爲那妖一手遮天,我们早叫了清晏道人!” 他又突然猛地一挣,竟然把那制住他的一人挣开了。 “不是······他不是妖!”沈长策终于开始辩解,他说话了。 一人笑了,yyan怪气:“是不是妖,得由清晏道人说得算。我就当你是被妖迷得神魂颠倒,今天就只把你个脑子不清醒的叛徒打个半si!” 他却不喊疼,只反复道:“他······不是妖!” “他是人!” “他是什麽?”他们打得沈长策五脏六腑地绞痛,要b他说出真话。 但他身上一点疼都感觉不到,一颗心全放在想伏江要被清晏掠走那日。那番强烈的场景,每刻都挂在他的心上。他们捉他来问什麽,他们也厌恶他,要把他带走吗? 他是仙,道人若不喜欢仙,人该是喜欢仙的。他们会不会因此对他好一些? “他是仙?”那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奚落,“神仙仁慈博ai,他让那狗si而复生,怎麽不让其他被妖害si的人si而复生?” 他们已经不再打他,因爲方才那一下,砸得沈长策一下老实了许多,即使沈长策手脚还在费力地爬动,也像是还未被碾si的虫蚁。 “唔!”沈长策浑身ch0u搐。 病要杀人,清晏要杀仙,人要杀妖。伏江无论是什麽,好似都逃不过一si。可伏江自己却不在乎。 一人又扯着他的头发:“老实交代!他是不是妖?” 威b的拳脚打得他喉咙一gu腥甜,沈长策听着自己沈重的喘息。 “你们在做什麽!”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李老太太的小儿子。 门开的那道缝让他看沈长策的模样,光是脸上的伤口就有五六处,头上一处深的还流着鲜红的血。 他正要扶起沈长策,沈长策却将他轻轻推开了。 他站起来後,眼睛一瞥,淡淡看了那李小公子一眼。 李小公子好似觉得自己神se僵y得厉害,便又赶紧笑了一下,可那笑却又扯得不太自然。他只好把手上扇子一合,又在手掌上打了两下:“你这人莫名其妙,我真不知你脑袋里想些什麽?” 李小公子看着他潦倒而冷漠的背影,心中一阵发慌,好似意识到了什麽。背後开始渗出冷汗。 李小公子进了宅里,便直奔厅堂。他远远就看见当家的大哥在那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他劈头盖脸道:“你怎麽把他捉回来了?不是说······请回来吗?先兵後礼,b问着让他把该招的招了,然後我们撇清和那打手的关系,再好生待着他,见机行事好好拉拢······你现在绑他回来,伏江是人还好,要是妖,你怎麽对付?” 特别是对付沈长策那样年轻又平庸的街头蚍蜉。 李大哥一愣:“什麽知道?” 他平日处理别人对他的羞辱如此笨拙,可他那双眼睛却告诉李小公子——他是个心中有数的人。哪些人对他好,哪些人对他不好,沈长策心底明镜似的明白,只是不做不理······可他们却把他当傻子,当软蛋! 李大哥好似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一双眼瞪着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李小公子又赶紧出点子:“要不要去叫清晏道人?” 李小公子被吼得一愣。 那风流的折扇已经被垂在李小公子手中,他一身冷汗,但见他大哥话里有话,好似还有转机,不由道:“大哥······” 李小公子听得一愣,又一愣,冷汗又刷刷从背後流出,投靠妖怪? 李大哥恨铁不成钢:“谁能给人恩惠,还能c控人生si,谁就是人的神仙!依傍对了去处,才能保命享福!你去求神仙,神仙帮你麽?还不如求妖。” 李大哥又瞪着自己那不开窍的弟弟:“你要是有办法让我们活着享福,全家都可以给你跪下。好歹看了 他看自己弟弟还在发愣,一面的诧异和惊恐,又低声催道:“现在你赶紧去好生待着他,把那些伤治了,再找个借口解释解释,等下我再过去。” “闭嘴!清晏道人有本事让一只狗si而复生吗?” “那沈长策算什麽东西?他能讨好那妖怪神仙,我们讨不好?”李大哥赶他,“快去准备吧,别让他再多想。” 他给下人吩咐了好了,又在那偌大的李宅一边想着大哥的话一边走着。他遥遥望见那水面上供奉榆丁的亭子,到底年轻,想到大哥竟然说出要供奉妖怪那般恐怖的话,他一下子胆寒起来。 “你和几个人从後门出去找清晏道人,把今日的事说与他听。记住,别让大哥看见。” 他心中不安,又叮嘱:“路上小心点,多带上一些符。” 平福镇冷清清,可榆丁庙却有不少来上香祈求的人。好在李宅有地位,那守庙的道人先看见了他们,赶紧接见。 看门的道人是这里的道人中修爲最低的,要是找了他去,这主子们还不得骂si自己。 “那是什麽?” 那下人看他说得轻松,又拿出些钱财道:“我们几个公子说,那镇上叫伏江的八成是妖怪。现在李宅可能得罪了他,你看能不能打扰一下清晏道人,不然我们李宅······” 他转过身,只见清晏一身素衣,站在不远处。 清晏看得清清楚楚,他冷声道:“从今以後,我休息时若有人打扰,这打扰我的人,和要找我的人,就算被妖吃了,我也不会救。” 他说着,又对那李家下人像模像样道:“你看我说清晏打扰不得吧?” 那清晏敛下眸,寻思道:“方才你在说伏江怎麽了?” 那下人赶紧一gu脑儿把所有要说的都说了。 那下人摇头,又观察清晏的神se,心中好奇问道:“那伏江是妖吗?” 他说是,却又不说是好妖还是恶妖。 他说着又道:“但要记住了,无论发生了什麽,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清晏道:“若是发生了什麽不对的,你找个被妖弄得家破人亡的倒霉蛋当替罪羊,那伏江不会再怪罪你们。但你说是道人叫你做的,他定会大怒,把你我都杀了。” 清晏冷冷一笑:“那妖叫自作自受妖,也叫虚情假意妖。他前不久吃了厉害,如果我猜得不错,该是得了心病。你找了家破人亡的人当替罪羊,他就要虚情假意地多情起来,没准想起些往事,慢慢把自己杀了。这妖都是这麽奇怪的,你要是做得好,他这次还能si得更g脆一些。” 等那李家下人几个拿着药跑得没了影,清晏身影一偏,便躲入屋旁。 它看着那木棉树的刺,浑身直打啰嗦。可它还是过去了。 那人在里边睡着,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他做着美梦,心满意足。杂草多碍事,沙石多冷y,他都感觉不到了。 他已经好几日睡不着,这一睡下去,醒来会更累,他要缓和许久,才能想起今夕何夕。白日更不应该去睡,那是用来玩的。山明水秀,熙攘街道。他应该走出去。可伏江却又不想出去。街上冷清,又时不时传来人的si讯,他看着便x闷头晕。 砰砰! 伏江懒得理他,把自己窝在被中一动不动。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等si的老人,只想享受地过着自己安静无趣的日子。 接着只听脚步声b近,门外的人竟然自己想了办法进来。 “伏江!”淑莲冒冒失失,一下便跪在伏江的床前。 她原本虽生得瘦瘦小小,肤se蜡h,眼睛却又大又亮,现在看着这张一半yan丽一半诡异的脸,好似一只妖。 淑莲泪水涟涟:“今日我去找他,看见他与一个nv子进了屋里。那nv子生得好看······b我好看。” 淑莲愤愤不平,眼中又狠又妒:“什麽见异思迁,那nv人是妖,她诱惑他!这是横刀夺ai!” 淑莲结巴道:“我、我是!可我不如她,我从小被人抚养,不会妖法,不知如何变得美。” 淑莲哭道:“求求你,伏江······我从来没有遇上他那样好的人,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甯可去si。”男人便想去si? 伏江把那睡着的小狗抱在怀中轻轻抚0,问她:“你爲何要si?” 伏江看着她,他下了床,蹲下来,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 伏江看着她,却道:“你说谎。” 她愣道:“我没说谎。” 淑莲看着他,想起他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傻伏江,他是神仙。她一下便羞愧得低下眼睛:“对不起。” “但我觉得那时好。”伏江望着她的手,“你以後可要好好活着了。” 小狗嗷嗷叫着,他又去锅里拿了饼,给了一半给小狗。 人间的半日就算什麽也不做,也过得快。 这时候,街上的生气已经全躲了起来,郎中也不会肯随着人出来。 炊烟袅袅,仆人与杂役在李宅的厨房里进出忙碌,管家四处指挥张罗,好不热闹。 那杀j的小夥不敢怒,只得委屈道:“我已经杀了三只。” 杀j的小夥不得不满口答应,却又小声与身旁的人嘀咕:“可这不是过年祭神仙的规模?那屋里来的人不是才被他们打了一顿,怎麽······” 那杀j的不说话了。这个把月,哪里气氛不对,也不见得这李宅气氛不对。 沈长策躲在墙後,听着那边李宅仆人匆匆跑过。 又一人道:“这臭小子!我们好生待着,他怎麽还跑?我都不奢望享受这样的福······” 这地方,他已经来过两次。 可这两次他都记不下这宅子里的景。他第一次来时只有月光,他便只看见伏江,第二次他来背罪,被打得头昏目眩,只记得这低头看见的尘土。 一片水,七座亭。其中一座香炉渺渺,直升云霄。 沈长策突然盯着那香炉里的烟出神。那烟从雕花里丝丝漏出,好似要把那炉上的人间山水映到天上去。 可沈长策看着那冉冉升空的醉仙香,人还没闻到那味,竟然也醉了一般,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处走去。 这醉仙香从不间断,每次却只点几根,可爲何那出烟雾竟然愈发浓厚,让目之所及也变得似真似幻?好似天上沸腾的云,或是神仙的衣袂。 那老人慈眉善目,看着他身上的血和伤,无动于衷。 那老人笑着朝他颔首。 朝榆丁跪下的人何止他一个,浑身是伤被困境缠身的人,跪下的更是不计其数。谁都要求神仙,无能爲力的人求得更急切鲁莽,家财万贯的人求得更优雅隆重。 沈长策仰头望他:“伏江······伏江病了。” 沈长策低声:“求你救救他!” 沈长策看着他发怔。万年、万年······ 沈长策忙问:“什麽药?” 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十分清楚,只停顿了片刻便道:“只有他的si能救他。” 榆丁叹道:“人能用si亡摆脱活在人世的痛苦,那神仙要用什麽摆脱这种痛苦呢?” 榆丁盯着沈长策,他却知自己这番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会懂的。 “他让微不可见的尘埃与他一般平等,他们有仙法能丰衣足食,有与天同寿的生命。他们还有能自愈的伤病,以及能自愈的七情六yu。他们有把握在自己手中命运。天下开始热闹,如他想象的那般只有乐,没有苦。” “後来,衣食无忧的人变得贪婪,开始学会折磨彼此,他便夺去他们的仙法。但他发现,贪婪未从他们身上离开,人因求而不得痛苦万分,他便赐予了他们si亡。” 不是他像人,那是人像他。落。即使他喜ai的都是不贪婪的人,其他人的贪婪也会给那人带来灾难。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所酿造的悲惨而痛苦,人的错,便是他的错。” 他接着道:“不过,神仙虽然不能si,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在他要忘记前,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所有神仙不可逾矩——不可cha手人间。” 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伏江拾起,可画卷又会因爲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 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开始感到寂寞,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 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 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他张口喃喃:“清晏能救他吗?” 沈长策又问:“那我呢?我是谁?” 沈长策望着他,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si寂的。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 榆丁道:“他唯一的解药便是si亡。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 榆丁神se悲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 什麽意思?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要他爲伏江送葬吗? “我可以陪着他······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拿我给他取乐、玩弄,我甚至心甘情愿爲他承受······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 榆丁沈y道:“他ai你,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 从伏江到来开始,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尝过情ai的滋味又来尝痛苦滋味。 沈长策重重喘了一口气,他忽然道:“你定是漱丹所化,又要蛊惑我去害伏江······” 沈长策听了这声叹息,垂着头,浑身竟无半点力气。 沈长策擡头看他,榆丁双目慈悲,如人间所有古画上画的一般。 他又擡目遥望,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是该结束了。 他临走前又好好打量着沈长策的眼睛,他的眼睛虔诚又痛苦,榆丁心中好似明白了什麽。 他说着话,那炉中滚滚如云的烟雾,逐渐收束成丝丝缕缕。沈长策身边的醉仙香,也变得若有似无。 “在那里!” “哎呀,沈相公你在这跪什麽,这炉连老太太也不跪了。” 沈长策被带入一间房内坐下,脸上腿上都有人悉心上着药,动作又轻又柔,一点也不疼。他还未从那似真似幻的醉仙香中回过神。 他坐着,那李大公子却站着。他打量着沈长策,笑脸道:“这四处闹妖,李宅也是爲了保平福镇百姓安全,可也不知是什麽误会,我们手下的人不长眼睛,竟然伤了长策你。我小弟也是年纪轻,怕担责,你别介意!” 李大公子瞧他不说话,又咬了咬牙:“都是我管教不好!还诬陷了伏江,我们明日就去给他赔个不是······以後有什麽难处,找我们李家便是,就算是把这整个宅子卖了,也得给你们赔罪!” 那双眼睛沈痛又鬼祟,像是跪在公堂之下的罪人,一边信誓旦旦地坦白,那双眼睛便滴溜溜地往上看。他在观察人的脸se,他要凭此推断自己的话对不对,接下来又要说什麽话。他的话必须有所作用,可以明哲保身,或是引发同情。 庙里的人,就是心里的话都是要有所作用的。所默念的一字不差的经,诉说愿望时措辞里画蛇添足的善意,大都是爲了骗得从天而降的福。 李大公子等了又等,那沈长策却依旧不答他,也不动桌上的筷子,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是好。 李大公子见了他,脸上一黑:“你这犯了错的来这里做什麽?别坏了沈相公的心情!” 李大公子对他使眼se:“亏你知道反省!” 他给沈长策倒了酒水,那手因爲紧张不断抖动,还漏了些出来。 李小公子赶紧赔笑,又把那酒水端给沈长策:“先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做什麽赔您都好,希望沈相公大人有大量,肯原谅我这个不长眼睛的小人。” 榆丁爲何偏偏在今日来把一切与他说?还要他好好活着。 那李大公子一听,心急如焚,他当那道歉不诚意,沈长策疑这酒水问题,便把弟弟推向一边,骂道:“你这混小子,给人道歉,难道不是先自罚!” 他自己取了一只杯子,在李小公子惊慌失措中给杯子斟满了酒。又举到x前,豪迈道:“沈相公,我先给您赔罪!” 他因爲这念头迟疑了片刻,而李大公子已经把酒水饮得一g二净。 “没······没怎麽······”李小公子汗涔涔看着他大哥,又惊又怕,他不敢去想後果,只得自我安慰:也许那清晏给的东西,该是对沈长策这般被妖蛊惑的人有用,对正常人是没用的。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小公子一惊,往门外看去,那门口病恹恹地倚着一个男人,那人双手抱x,浑身上下没什麽jg神。可即使如此,他的神态依旧极美,就像是这寂静无人的平福镇,即使没了人气,依旧有那街巷蜿蜒萧瑟的病态之美。 节外生枝。 李小公子看见伏江,背脊一冷,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背後传来一声—— 李大公子吐出好大一口鲜血!他忽然倒在了地上,浑身ch0u搐个不停。 他对外边嘶吼:“快叫郎中!快去!” 沈长策早已看得浑身冰凉。 伏江问他:“你这是怎麽了?” 爲何沈长策的眼睛不看着他? 他懂得如何让人起si回生。此时他就是神仙,应当磕头恳求! 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便在他耳边道:“我们走吧。” 他抱起伏江,伏江也安静地依在他怀中,只是他的眼睛却落在沈长策桌前的酒杯上,好似能从中看出什麽。直到看不见那酒了,他才收回目光。 可他听着听着,那脚步声竟然停了下来。 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淌下,好似他人才从沸腾汤鼎里出来。他眼神变得诡异,他忽然伸出手颤悠悠端起了那杯酒。 他抖着手,把那杯酒放在嘴边。 那李小公子一惊,登时醒了三分,他望着手中的酒发愣。额上的汗水滴入,那酒danyan不止。 沈长策的眼睛一敛,似做贼心虚,那心无旁骛的眼,此时竟不敢直视他。 伏江想了片刻,好似理解了:“可这与现在的我有什麽关系,难道我连ai谁恨谁都不可以?我这一世,不是人麽?” 沈长策却道:“人不会仙法。” “求求你!求求你!”那李小公子已经醒了过来,他早把那酒杯扔到了一旁,又哭又闹,过来跪在伏江面前。 李小公子朝两人磕着头,一下一下,砸得满地的血:“求你!求你!” “求我?”伏江听着那歇斯底里的声音,x口愈加发闷,又依着沈长策的x口,总觉得好似今日谁也来求了他。 他接着又开始胡言乱语地念叨:“我是人,不可用仙法。可我又是神仙,我不该应了这恳求。那便是爲人的我可杀他,但将来爲仙的我会痛苦······” 沈长策低头一看,伏江已经闭上了眼睛,发白 “有关系的。”伏江嘴里看似有理却又颠三倒四的话不计其数,可不知爲何,现在沈长策听他这些话,竟然心中绞痛,他竟然眼眶开始泛红,“有关系。” 伏江盯着沈长策的眼睛瞧。原来真是有关系的。他的痛苦,竟然会让现在的沈长策痛苦。 病人总会觉得疲惫,伏江累了。 听那伏江好似已被说服了,那李小公子恨不得什麽都一gu脑儿答应他,正要托盘而出,又想起那清晏的话来,回答起来又慢了一拍。 伏江听了便沈y:“妖······” 他说完又才想到,这伏江方才叨叨自己是神仙,可那也未必是真,又忙添道:“我是说,那些不安好心的妖!您就算是妖,也不是那一种······” 怀里的伏江已他怀中蜷成一团。 平福镇的夜凄清,y沈沈,冷飕飕,好似通往地狱。 两道人一伤一病,从那人所准备的血泊中的鸿门宴离开,缓缓归家,回归那平凡百姓过日子的家。 “伏江?” 伏江却笑了,他又伸手0沈长策的眼睛:“我越做错,心头滴血就越多。等我的心头血滴完了,我就醒了。” 他看到伏江乌黑如长瀑的发上,夹杂了几根纯净无暇的雪白。 无处可去。 他们还是睡下了,本来心事重重,但竟然能睡得着。 梦中的沈长策渐渐觉得自己手指正变成石头,接着是掌心、手臂、鼻子眼睛······最後是心脏。 夜里一双眼看着他。伏江坐在了床边,趴在自己的x口,好像一个啖心的鬼。 两人对视片刻,他又一双手伸出手来抱住他:“怎麽不睡?” 噢,他那番是去取药请医的。现在没取回药,却反而让他更难受。 现在的伏江什麽也不明白,他该是把许多事“忘了”。可榆丁却把一起告诉了沈长策。 当个什麽都知道的人果然是不好受的。沈长策压抑心中的苦涩,低声道:“人生在世须尽欢,你忘了你下凡来是做什麽的?” 对,他来人间是爲了什麽呢? 伏江给他带来的快乐和痛苦。 “明天我们去平定城······不,现在就去。” 说到头,伏江爲“人”的寿命也不长。沈长策没由来一阵悲凉。伏江当初看着作爲人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番感受? 爲何不必了?沈长策却问不出口。他看着自己,好似要说出曾经说的那一句:“我想走便走,我不想走便不走。” 他也许是渐渐醒了,他发现了自己一走,灾难便像是狡猾的粘在猫身上的种,猫走到哪,灾难便开花结果到了哪。他要停在这里、病在这里、si在这里。si在他选好的温暖的墓里。 突然,伏江往窗外望去:“来了。” 不是明火! 沈长策把伏江推开,那长剑就在他脸上吐了一半,忽地止住。 他不用缚仙丝,就用这杀妖剑! 可他的剑又停下了,杀气腾腾在瞬间化爲乌有。 伏江凝视他,淡然道:“你还杀不了我。” 清晏手上一gu劲运起,却像是被堵了道,力不从心。 “他杀不了,我杀得了。” 那分明是人影,却高举着妖爪,又长又锐。恍然一看,又像是g枯的树枝,y森森黑乌乌。 那gu妖气朝着伏江冲来—— 急转之间,人血的腥味,让漱丹金h的眼底掠过红光,他的指甲已经刺入沈长策x口! 痛!沈长策瞳孔一缩,他无力抵抗。 那指向伏江的长剑,此时已经压着漱丹的脖子上。 清晏眼神复杂:“不许害人。” 清晏的剑轻颤。一些。” 声音是软的,绵的,慑不了敌。 沈长策的x膛里滚滚跳动。 清晏望定他:“那你可要把最後的日子过好了。我不会放过一个残害人间的妖孽。” 方才不过出了三剑,一剑止于人,一剑止于仙,一剑止于妖。 伏江忽然道:“等一下。” 梅花般的红,梅花般的形状。 清晏冷看他一眼,伏江的神se冰冷、天真。他的心忽然开始畏缩了。 路上,天黑地静。 可现在又不能放下他,一时间有些窘迫。 漱丹道:“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漱丹却道:“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会心软。这作恶多端的神仙,要麽你下si了决心除了他,要麽就只能让他自己退缩心si。” “那我就给他痛苦,让他心si。” 他苦笑道:“别说什麽不许害人······要是他的心si不了,我的心就要si了。” “如果你始终下不定决心,我就算是会si,也要把沈长策杀了。”漱丹突然狠声道,“这是伏江种下的因。他也说了,有怨报怨。” 他话里凄苦苦的,不知是真是假:“我说这话,你又要杀我?” 漱丹呆望着他,孩子似的暗喜。 漱丹一愕。他脸se缓了缓,又哄道:“好,我不害人。今日只是心急了。” 清晏回了榆丁庙,便展开榆丁的画卷。他心不静便会意不决,他要静心,便要修道。 他闭上眼,勒令自己静心止yu,不去想那脸上的暖,也不去想那鲜yan的朱红。太鲜ya贴的情谊、太轻浮的话、太美的笑······都会扰心毁道。 “你杀不了我。” 一墙之隔,外边的妖气几乎要涌进来。 清晏一颗坚不可摧的道心变得绵软无力,他冷汗涔涔,忽地睁开眼,大喘起来。 “滚!”他朝那扇墙大喊,“滚!” 可忽然之间,那狐狸说的那些关于前世、前前世的胡话又在耳边。一时间,他的话又变作画面,就在他眼前,历历在目。 清晏心底忽地觉得可怜、痛彻,却不知是可怜他还是可怜自己。 空荡荡的夜,没有人应他。 他站在夜里,突然感到了夜的凄凉。 屋内的符好似都没了作用,混沌的妖气灌入七窍。 漱丹宽厚的目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他擅自把发簪取了下来,一双眼脉脉地望着他。 不行! 那狐狸却什麽都知道。他是老狐狸,不再是那个生涩不敢妄动的小狐狸。 不行。 他平日在这屋内静心,摒除杂念,以求心正行端。漱丹进来,就像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yu种,把他缠住,动弹不得。 漱丹把他那发簪往後扔,发簪落在地上,碎了。在那碎声响起时,又有双大手从他衣中滑入,狠狠游走。那妖气像是活了一般,从他的身t灌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来回折磨。 “不行······”清晏心中反抗不了,只好用嘴。他说也说得含糊,像是危楼里梁柱之间的喑哑。 漱丹也气息不稳,他附在他耳旁:“你看,都怪你意志不坚,还叫我回来。” 这一双眼就是yu种,这yu种永不熄灭,世世相随。 只要有情,剑便一定会有失公正。 好似刚睡下,便听见了鸟鸣。一点声响也不行,沈长策忽地从床上坐起。 他看伏江还在睡,又下了床。窗破了,那一片极其浅淡的粉灰se便是天。 伤已经好了。 不怕。自己奈何不了他,李宅奈何不了他。清晏与漱丹两个,谁能奈何得了他呢?他突然想不起来什麽墓、葬、si之类的词儿。 沈长策坐在床边,看伏江眉目安甯,心跳不止。 几百个月,掰成无数日无数刻,只要丰富趣意,好似也能长久。就像现在这一刻,就被他掰成一瞬又一瞬,他心跳难耐地沈浸在这个清晰的梦里。他看了一瞬又一瞬。 静谧无人之时最知己,千金难换。 沈长策眼神一滞,他的心无旁骛被蓦地打断了。 他猛地站起,忽然在屋子里四处找寻起来。 念起昨日给伏江带来的节外生枝,沈长策出了门又回来,以一块布遮住头脸,怕被人看出。 连一只j一只鹅都不叫,就连鸟鸣也听不见了。 但仔细听着,又闻远处有哭声,压抑着害怕着,在空荡的街道来回漾。像是满街的鬼魂,渺渺地sheny1n。 画面也变得朦胧。 来人里有些还眼熟,他们泪眼红红,神se凄苦。 沈长策顺着那悬于门框的白缎往上看,那门上立了块崭新的牌子,上书:谭氏医馆。 本黑鸦鸦的屋子,现在里里外外都是白se的。如今亮堂堂,更显得狭小。 nv人哑着嗓子,犹豫道:“听闻很惨。” 照妖镜映s一般明亮,房梁上空无一物。 nv人看他一眼,便道:“听闻那妖怪不喝他血不吃他心,只是0着他的骨,连同r0u一段一段切割下来······从手脚开始,活活折磨si······” nv人把声音压低了:“听闻那妖是寻思着报复,手段残忍,所以才闹得远近皆知······好在这白绸子哪家都有,昨天刚用过,今天借过来。” 不知命和情何时截然而止,所以条条框框最没人理会。 沈长策寻不到小狗,又看已经是正午,怕伏江担忧,又赶紧往家中赶。 yan光很足。可那yan光照不到的地方,好似鬼鬼祟祟,藏着si气和危机。 他赶紧回了家,把门反锁了。背後汗津津。 沈长策吓得转过身来,他看伏江朝他笑。这平福镇,只有他还笑。 “没怎麽。” 沈长策说了谎:“我怕牵累了它,把它寄放在别处了。” 沈长策头低着,他的目光轻易被伏江襟前的发丝缠住。 他的发里黑混着白。 沈长策已经把手伸过去,拈花一般,把那白se从千丝万缕中挑出,捏在两指之间。 两人贴得近,伏江凑上去,把沈长策吻得措手不及。慌忙间,那黑的白的已经在手里混在一起,消失不见了。他什麽也抓不住。 伏江嬉笑道:“时间过得好快,我都有了白发。” 伏江狡黠地调-情:“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爲雪白头。我是爲了你。都怪你。” 伏江不笑了。一段情话,爲何会引得沈长策这样的神情? 沈长策望着伏江,眼神复杂,竟忽然主动拥上去,好似要把自己变成承载这凄苦的容器。他知道了眼前的是过去的伏江,是真正的他的向往,而真正的他是受着苦的。 伏江也没有再多想。一夜过去,他的病似乎好了,甜的咸的重的又尝得了味道。他好似饿了几日的兀鹫,闻到了人的腐朽,一口撕咬过去。 伏江的舌尖t1an舐着他的鼻子、眼睛、嘴唇······ 沈长策看着伏江 砰! 香还在烧,沈长策把自己放在了曾经那个小小的香炉中。他又急又热,没有停下。伏江的身t拼命吞吐着他。 伏江望着他,脑中的声音忽然震耳yu聋:他要si了。 伏江用力把沈长策推开。 伏江却再次把他推开。他把自己的衣衫一一穿好,跑了出去。 伏江不听他的话,他偏要出去。他让自己危危悬着一口气,si不成。 伏江终于把门打开,停了下来。一张背僵y不动,好像一块石。 灰不溜秋的一团东西,几乎和泥土石块融爲一t。 像是被从土里挖出来的、埋下多日的si屍。 沈长策盯着它只看了片刻,不忍它睡在那冰冷的路上,便赶紧跑上去把它捡到怀中,然後抱回了屋中。 淑莲看他直直盯着那几寸灰se的土,好似能从这寸灰里看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好似静如si水,却又好似是另一番愕然。 淑莲也赶紧进来,把门掩了。 所谓坟,就是广阔的土地上挖出多余的土,然後把屍t填进去,最终它们也会化成尘土,用来掩盖别的余热未散的r0u身。 沈长策道:“它si了。” 他当然能,可沈长策却神伤道:“让它走吧。” 沈长策沈声道:“想。” 他终于说可以了。他可以爲他ai的小狗他ai的人做任何事情,违背天轨,对抗律法。那些他恪守的天轨,也像他所摒弃的人间道一样,被他踩在了脚下。 它没有活过来,那是它的肚子里的虫子,正在蠕动啃咬着这具腐坏的屍t。活过来的是那些虫子。 伏江沈默片刻,低声问:“镇上有谁在用狗血驱妖?” 伏江听了,整个人y沈地垂着眼,片刻後像是挣脱牢笼的鹰,冲出门去,拉也拉不住。 沈长策想也未想,赶紧追了上去。 可再多的法器和门锁,伏江一挥手,那门就开了。说到底,世上哪一条道又不是爲他而敞开的? 人在里边低头弯腰四处翻找,匆匆碌碌,姿态诡异。 这时不远处有人嚷嚷过来:“吵什麽?找到了吗!一具狗的屍t都能弄丢?半仙都说了,那si而复生的狗,血得和吃了r0u身的蛊虫血混在一起才是奇效,你们要是找不出来······” 胡老板看见伏江,一下子冷汗迸出,浑身动弹不得。这镇上发生的无数惨事就是人永远在妖法之下的明证,他自然也怕。但胡老板却很快回过神,他与那些si人不同,他的钱财给了他底气。 手忙脚乱地,又把那瓶子上边的塞子打开。然後朝伏江狠狠砸去! 它在伏江脚旁崩裂,鲜红的血染了灰se的土地,还有伏江的鞋。 他不是不知道偷了狗伏江会找上门来,只是半仙怂他,说那毒药旁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这克妖的东西,也在妖的身边。不入虎x,焉得虎子?那虎子到了手,连那老虎都能被克si。 胡老板偷偷看那伏江,此时伏江却没过来对付自己,他低着头,注视着那一滩血,又擡了擡脚,看到血在他脚下印出半步红印。 伏江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沾了沾那血染的土。他神se尚有些天真,好似是爲好奇。 血已经冷了。 仙法可以给神仙六根清净,可他的手却僵在眼前,好似那仙法再也起不了作用。 伏江突然惊醒!他站了起来,後退了好几步,那脚下的血印一下便多了好几个。一个b一个淡,却是层层叠叠如影随形。 “伏江!”有人迎面追来。 从深到浅,层层叠叠,如影随形。 逃去哪里? 那胡老板还 此时一下人从後屋出来,还未知前门发生了何事,只火急火燎一边跑一边给主子说报:“老爷,後厨的徐大婶说,她见一只狐狸把那狗屍t叼走了,但也不知是不是她老眼昏花······” 空荡的街道,伏江不ai看,所以不出来。可此时回去,就不得不走。路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一幢幢房子矗立在两旁,冰冷地迎着他,里面也许有人,也许没有。 小狗安静地躺在土坑里,安静地被虫蚁啃食。淑莲站在一旁,不敢动它。 它虽然还无法享受反复咀嚼旧事的乐,却也不用尝反复咀嚼旧事的苦。 他要是没遇见自己,也许一生艰苦,却也还算平静。就算他第一次si是因爲他,却也b现在安详。 “泥土尘埃里,至少也长过芽开过花。”沈长策在他背後,“让它归根吧。” 沈长策半蹲下来,和他一起撒。 小狗入土了,也不知安不安。 两人眼神触到一起,淑莲眼神一躲,好似那话不知该不该说。 她犹豫片刻,瞥一眼那小狗新鲜的土坑,又低眉,遮遮掩掩地:“我昨天服了你给的丹药,洗浴时看了水中的影子,果真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忍不住,当晚就去找了他······” 只言片语,已经把事情说到了点子上。她是来要钱的。 沈长策盯着淑莲的面目看,果然见她面若桃李,一双眼睛原本只是大而亮,此时眼角含媚,流光暗动。 酒是淑莲饮的,散发了妖气的也是她。 伏江的目光又回到淑莲妖yan的容貌上,他凝视她片刻,忽然用一种痛苦的语气:“你走吧。” h昏时看不真切,淑莲说这话,影子像是脱胎换骨,换了另一番模样,妖一般地狡黠。 淑莲说这话,又渐渐不遮不掩,把生利利的刺和爪绽了出来,凭着天x就知道如何伤人。 淑莲说着也好似陷入了苦恼,她看着伏江:“你爲什麽要来这里?你不来,我就一辈子在那灰暗的日子里,像人一样修行一辈子,也不会像这样,总也得不到满足。” 伏江无声地听着,许久又道:“你走吧。” 沈长策闻言,眼睁睁看着伏江的背和长发。此时天se昏暗,夕yan如血,他面对着夕yan。 突然之间,伏江动了。他猛地转过身便跑,甚至不让沈长策看见他的面目。 束缚在他身上的无形的丝线骤然断了,天外天一般保护他的牢笼轰然崩塌。 可不过是一个转角,人却不见了踪影。 淑莲也追了出来,气急败坏:“凭什麽?他给你的却不给我,他要做到,明明易如反掌,又没有什麽坏处······他恨我贪心了麽?” 淑莲忿忿不平抱怨,沈长策却傻傻望着树林的方向:“他要走了。” 沈长策魂不守舍:“他要走了。” “他不满足你,也不会再满足我。” 淑莲忽然念起与伏江初见那段日子,两个人都天真无忧,就算一个是妖,一个是神,又有什麽g系。 此时夕yan昏惑,地上非红即黑。 “只要有了钱,接下来的日子再短也b现在好。”给的,他要自己换,命也可以给他。 沈长策这才忽然想起来,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他头痛yu裂,脑海的痛苦落在了长发上。他的长发渐渐从浓黑变成了腥红,等那腥红没入漆黑的林中,霞光够不着了,才看清了它的本se。他的长发如雪一般莹泽,好似青山上的雪。 他的步子很慢,是仙踩在云间,闲庭散步的从容。他发现自己的鞋上还有一抹褐se。血g了,如影随形。他看得心中一痛,又把鞋脱下,扔在一旁,开始赤着双脚踩在土壤上。 就像是他曾在这林子中斩断沈长策的情感,他的情感也滋生自愈起来,生生不灭。他想起了自己的最初——他无情地碾着尘土,而尘土亲吻着他的脚,虔诚又卑微,他开始冷静,然後是寂寞。 然後他记起了人的si亡。 伏江搀扶着手边的树g,缓缓坐下。冷汗涔涔,sh了他的背。万年以来,所有苦楚,从诞生之初到消亡一瞬,任何细枝末节都像是河水一样一滴不漏地涌向他! 爲了人不被痛苦缠身,他赐给人si亡。可人的si亡却赐给他痛苦。 伏江心中又想到一个人:他。 破旧老庙里,爲了我的si,他生。其他的暂且想不起来。 这里是哪里? 不。伏江忽然想起谭郎中,他si了。 伏江靠紧了树g,无神地喘着,油尽灯枯一般。 不是人。红发如火,一双眼如火苗一样热烈、重yu重情、不依不挠。 漱丹端详着他的白发,微有些吃惊,但随即又收回那点惊讶,一面平静:“你想起来了。” 漱丹道:“你记得麽?你教过我如何杀你?” 漱丹盯着他,侃侃道来:“二十年前,清晏的妹妹si了。他还小,那时我听着他哭,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後竟然在妹妹头七的晚上又见了她。” 他又敛眸不笑了,温柔道:“或许是清晏的意思也不一定。我那时只想着爲了清晏把她追回来,却跟着她找到了y间的入口。我沿着忘川水逆流行走,竟然到了仙界。我不断地走,竟然到了天外天。然後我看到了你,这个世世与他纠缠不清的恶人。” 伏江告诉他:“如果清晏能从人间历练修成,心如磐石,便能杀si我。” 他又问:“如果他不能,我就不能杀你?” 漱丹又问:“那你既然创造他,爲何对生还留恋?” 接着漱丹亲眼见了一个场面,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奇异的事。他看到伏江把云一般的衣衫一件一件褪去。自然而然地,就像是山雪消融,落叶归根,就连漱丹这样的妖,也産生不了一丝歪念。 脚尖的尘土遇水消融,苍苍白发化爲青丝,他慢慢睡在水中,就像是人在母胎中那般。 水中有朝霞万里,还有星罗棋布,好似被施了仙法。漱丹无聊时看那水中,好似还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 等伏江终于醒了。可他睁开眼,双眼也被这天外天的静水濯清。 漱丹现在看着那边毫无生气的伏江,却笑了:“我现在知道了,你心不老,就贪人间的乐,心老时就恋人间的情。这麽贪,怎麽si呢?” 伏江望着他,好似还未从往事里回过神,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 可现在的伏江是仙,他不会再逾距,沈长策si了也不会。 漱丹却笑道:“那不更好?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劝走,以免遭厄运,但没想到你如此喜ai他,正好合了我得意······我听闻,那缚仙丝若杀的是人,人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到时候,你的si意会多绝呢?” 伏江站起来,望着漱丹。他顶着一头白发,目光和所有仙人一样淡漠,好似悬在那里的一幅画。 漱丹听出来了,他所说的明白,是明白其间的天地规律,他命运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果关系。 伏江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漱丹知道,他并不偏ai自己。无法从那树影间透下,伏江一头白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黑se屋子中披丧的人。那抹白se很快从漱丹眼里消失了。他突然不见了。 他暗骂一声,化成一只红狐,往集市的方向窜去。 今日以前,他从未因惩恶扬善之外的事颠倒作息。现在他醒来,只闻这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妖气、连他一呼一x1,身上发间,也全是妖的气息。 清晏从床上起来,心中又是混乱又是迷茫,他所有道行,是他自己毁的,还是那狐狸毁的? 他心中有一种怪异的冲动,便伸手取了那拂尘,仔细端详。 一日爲师,终身爲父。就算从漱丹口中得知世上唯独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都被钉si了,而榆丁就是那嵌上钉子的人,他也说不上恨他。 就像被钉si念头的他,也不会认爲榆丁所授有何不对。有心抱怨的,可能只有他si後那素素白白任人摆布的魂了。 他优柔却铤而走险,短命便短命了。 他想起漱丹,心下不妙,赶紧出门去呼唤庙里道人。可庙里除他以外,只剩一个看门的道人。 清晏眉一蹙,道:“他们去了哪里?” 不愧是与妖打交道的道人,这一下两下,人已经警觉起来。 清晏赶紧牵来庙里的马,一路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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