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烛汩汩垂泪,油脂中飘散出清雅的泽兰子芳馨,镂银熏笼里也静静吞吐着袅袅香雾,逐渐熏暖了身与心。 如云秀发中砌着金冠宝簪,光芒灿灿灼人眼,云鬓下一片光洁雪滑的额,色如暮春梨花,额心勾勒着一朵嫣红花钿。 吟罢却扇诗,新妇绽玉面。 灯下美人微微一笑,唇线挑起姣好的弧度。 胭脂水粉完美的遮盖了孱弱病容带来的苍白不足,两靥凝笑,添上娇娆的媚色,感觉不亚于是他亲手折来的一枝芳质丽色,坦然呈现眼前,由他任意赏玩。 她并非是一个能随随便便叫人‘赏玩’的小娘子。 言罢,启珩觉得自己所言太过浮皮潦草,听不出夸赞的诚意,理该补缀稍许,但究竟要续些什么,实打实难住了他,游弋的目光慢慢凝在灵越的婚服上,眼里迸射出亮芒,他不自觉间脱口吟诵道:“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揄翟按周礼规定为青色,用青色织锦衣料裁剪而成,饰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中衣为白色素纱,领口饰黼纹,蔽膝与下裳同色,装饰二行翚翟纹,庄重而华丽。 心念电转间,他惊觉说错了话,心底暗呼大意失荆州,懊悔之意狂涌上心头,神情变得懊丧不已,真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昏了头非挑了这句来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自诩风月老手的他不禁羞愧起来,暗骂自己个儿以前轻松拿捏女子的那股劲儿莫不是被狗吃掉了,当下面对灵越跟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似的。 “冒犯吗?”灵越反问他。 果不其然,启珩亮出一派虚心求教的谦恭姿态,灵越微冷的面色稍稍缓和,和和气气与他说道。 尾音未落,她冷笑起来,笑声里尽是讥嘲,“卫宣公秉性淫嬖无道与父亲的姬妾夷姜私通,生下儿子公子伋立为太子,为他迎娶了齐国的公主。可是听到使者说齐女貌美,淫心大起,遣太子伋出使,迫不及待的就在迎亲路上筑台纳媳,替儿子入了洞房。” “她心怀百姓忍受屈辱顺从了卫宣公,在别人眼中却成了错误,她不该有貌美姿容惑得卫宣公做出父夺子妻的恶行。便是宣姜的父亲知晓木已成舟之后,心系的依旧是国家利益,两国联姻牵涉甚广,卫宣公有很多儿子,纵然太子伋是未来的继承人,那么他就当真能顺利继位吗?反观卫宣公允诺会立宣姜为王后,齐僖公思虑再三,终是接纳了这个女婿,他和卫宣公本是平起平坐的地位,一下子变成了翁婿,好处只多不少。” “太子伋遵从父命另娶贵女,生生忍下妻被父夺的屈辱,他懦弱又明智,知晓用一个女子换来的是父亲的歉疚,能够稳固他的储位,何乐而不为呢?” 确实,储位远比一个女子重要的多。 无疑是清醒且理智,能分清利弊得失,亦是最残忍的。 鸂鶒(xi chi):水鸟名,形大于鸳鸯,而多紫色,好并游,俗称紫鸳鸯。 “卫宣公与宣姜生下了公子寿和公子朔, 太子伋的生母夷姜因此失宠,愤恨之下自缢身亡。他们都说是宣姜逼死了夷姜,还说宣姜为了争权夺势与公子朔合谋诬陷太子伋, 致使卫宣公厌恶太子伋派其出使齐国,令匪徒埋伏在边境莘地伺机刺杀。” 来自灵越的诘问, 最终由她自己给出笃定的答案。 “胜者为王, 败者为寇, 从古至今无人愿当阶下之囚,所以事事都要绞尽脑汁去筹谋, 当双手紧握住权力的时候,外界再多的质疑声也将不复存在。一个女人不爱丈夫极有可能, 但是不可能不爱子女,储位已定,宣姜担忧自己和儿子的前途乃人之常情, 一个母亲为儿子尽心谋划,没有任何错。” 灵越不闻耳中外界传来的纷扰,轻轻抚着袖上的花纹, 眼瞳浸满暗色, 周身无端生出森冷寒意。 她的话固然冷血无情,换种角度看,何尝不是绝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用酒灌醉兄长,替兄赴死,太子伋醒来后匆匆追赶却为时已晚,看着弟弟的尸体,他对匪徒表明了身份,匪徒将他一并杀死。” “二子死后,卫宣公不久便病逝,公子朔即位,称卫惠公。他即位月余国内发生政变,无奈逃亡至母亲的娘家齐国,请求舅舅——齐襄公出兵助自己夺取政权。齐襄公立即派使节赶往卫国交涉,提出让宣姜改嫁给太子伋的同母弟弟公子顽,卫国自然不敢得罪强大的齐国,便答应了下来,卫惠公有求于齐襄公也只好首肯这桩荒唐的婚事。” 说到底,卫惠公是个拎不清的,讽刺亲母,实乃古今第一人也。 “整个故事的伊始残缺而悲凉,过程一波三折,好在终归还了她一个圆满的结尾,子孙绕膝,无恙而终。” 启珩看得怔住,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斯温柔泰然的神情,思绪跟着她的话飘远,下意识说道:“宣姜生前身后都不该背负着骂名,她何其无辜,奈何自古君王皆不能言之错,史书上笔墨渲染处把全部的错归咎给红颜祸水,殊不知真正的罪恶源泉是人心的贪婪欲望。” 哎,算是问对人了。 “史书上称,当太子伋和公子寿的死讯传来,宣姜悲愤昏死,醒来后写下了《诗经·二子乘舟》,里面记载着对太子伋和公子寿的思念。”他引《诗经》佐证,大大增添了可信度,末了长叹一声:“大抵是心生欢喜过的,奈何千帆过尽,终是有缘无分,不过好在浮生若梦,遗憾湮灭,幸有眼前人尚可怜取。” 不是,怎么都念上了《金刚经》? “覆车之鉴历历在目,本王一定会珍惜爱妃的。” 睇了一眼他不老实的手,灵越似笑非笑与他深情款款的桃花眼对视。 唔,对了,还有正事未办。 幸亏松手了。 燕几上,玉盘金盏堆满寓意吉祥的干果,红木托盘中摆放着两只瓢,瓢柄末端连接着一条红绳,夫妻同饮一卺,寓意从此合为一体,永不分离,同甘共苦。 启珩面带踌躇,“你身子不好,不宜饮酒,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做戏就要做全套,同饮一卺,代表你我利益相连,密不可分,甘苦与共。” 见酒液丝毫不剩,启珩目光微闪,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扬起一贯的笑脸,“让佳人落寞独饮,并非君子所为。” 灵越含笑注视他一滴不剩的饮尽,状似无意抬起手往他面前一拂。 “呀,醉了呢。” 现在可以开始随心所欲的审问。 她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也断不会轻易去相信别人,启珩此人擅以轻浮浪荡为表蒙骗世人,与之结成同盟,便要扒干净他全部的秘密,做到了如指掌。 被药物控制住的启珩虚阖着眼眸,神情浮现挣扎之色,踌躇着挤出三个字。 嘴巴倒挺严丝合缝,显见心智之坚毅,灵越颇为意外,益发激起了想一窥究竟之心。 她哄人的口吻又软又娇,仿佛裹缠着世间最甜美的蜜糖散发着芬芳,诱人主动道出心里深藏的秘密。 “什么?”灵越蛾眉微蹙。 谈及至亲,启珩神色显现痛苦和愤懑,握紧双拳,颊侧微微鼓起,瞋目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一字一句充满无穷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