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泽痛心疾首,夜哲那厮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不复之前的冷静理智,去傻傻相信一篇空话。 “既食君之禄,自是披肝沥胆,忠贞不二。太后纠集臣工掣肘圣人,妄图颠覆朝纲已然罪行昭昭,关陇欧阳氏要与圣人同心同德方能守住根基,不枉先祖之功德,不负祖辈之期许,不辱欧阳氏之门楣。”楚黛不疾不徐抛出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方为长久之计。” 随引路小童跨进庐中,隔着幕篱巡睃,不禁暗暗发笑,外表清寒简陋的草庐,内设坚固难摧,用以砌墙的砖石材质特殊,叙一叙机密大事再好不过。 朝堂上最年轻且最受宠信的尚书仆射,一袭素衫着身,仪表堂堂,高华气质一如宫中初遇,他翩翩作揖,“臣,拜见临江郡主。” 小童殷殷奉上茶点,身为主人的齐贽举盏出言:“郡主肯赴宴,某荣幸之至,先以茶代酒敬您一盏。”少女的目光游弋着打量周遭物什,全副心神皆放在旁处,也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楚黛回神,嘴角泛着笑:“庐中清雅质朴,如魏晋隐士之居所,人……亦如隐士低调朴素,以好字形容远远不够。” “郡主过誉。”齐贽垂下眼皮,自嘲道:“某入仕多载,深知真正的隐居不仕之士是安贫乐道、不附权势、具超凡才德学识者,同他们相较某便是浊世俗人,附庸风雅尔尔。” 齐贽怔了一怔,不免感慨万千,目光落上对方的纨扇间。 虞氏一扇值千金…… 庐中,屏风上映着一道纤纤弱质的剪影,一曲沉缓琴音松透旷远,不难品出清寡宁和的气象浑然自成,楚黛不再摇扇,盖因一身燥热已由琴音携来的深林之风吹散。 她原以为一生和隐遁避世搭不上半厘关系,殊不知因夜哲的出现改变了人生定好的轨道,前半辈子浸着大染缸,后半辈子能从纷乱中脱身与心上人厮守,幽居深林白首到老,不枉人世走一遭。 楚黛莞尔抚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今闻一曲《颐真》,不止胸襟开旷,心境也豁然明朗,此女的琴艺精湛绝妙,想必是师承高人。”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楚黛低低呢喃:“高常侍同董大在贫贱之境相交莫逆,临行送别不似旁人充满离愁别绪,给予的慰藉中饱含激励奋进,董大得高常侍如此知音,当真福泽不浅。” 齐贽看穿她怅然的心绪,“郡主何必慨叹,知音虽难求但终会有。” “正是不才。众所周知,郡主擅箜篌奏出之音清越空灵,雪峰清泉之上茕茕孑立,无知音相和,缺憾难抑,某所言可对?” “不会,因为郡主足够明智聪颖。”齐贽笃定。 “留步!”齐贽出言阻拦后,夹着火筴向风炉里添进木炭,加入少许盐,等青瓷釜内的茶水腾波鼓浪后,舀出一瓢斟倒瓯中,霎时茶香逸散,“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句并不尽然,要是道可扭,又怎会出现不相为谋之况。” 亘古以来,天上云俯瞰潭中泥,士族鄙夷寒门。 而士族儿郎倚仗家族荫庇,纵情声色犬马穷奢极欲,不屑政务军务,堕落丑态比比皆是,也可据一席之地,尸位素餐。 仿佛闻听一个天大的笑话,楚黛忍俊不禁:“好个云成泥、泥化云,愿闻其详。” 齐贽眸色沉沉,下颚紧绷,切齿冷笑:“表面上自恃百年士族故作清高,实际一派龌龊糜烂,做尽腌臜事,他们自以为口中念着君子之风能掩盖污糟,可惜心底发出的恶臭是无法掩住。” 齐贽的脸色逐渐缓和,“某相信郡主不是长舌者。”他眸中掠过一丝笃定,“因为我们同乘一艘船,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齐贽哑然失笑,亲自舀茶赔罪。 对方的话一下下敲击楚黛,她深知门阀士族的权势在天子眼中如刺,势必擢拔寒门削减士族形成牵制,以均衡 假如投向圣人麾下,固要折损家族利益失去部分权势,可是前途会一片敞亮,昌盛依旧,到清算总账之际作壁上观,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 “骄阳削散无用之云,使其它云得益匪浅,总归要讨些彩头。”注意到她剩半盏茶,齐贽殷殷捞起竹勺为其舀茶续盏,含笑言道:“欧阳氏阖族的忠心自不可少,某闻郡主在并州有两座铁矿、绛州有三座铜矿和饶州的金、银矿各一座。另握有颖川荀、陇西张、清河纪、彭城明、太原于、弘农元等士族的隐秘,这些不妨当彩头。” “某不惧噎。”齐贽笑得一团和气。 其中属河东道各州府矿藏闻名遐迩,有权势的士族手头或多或少攥了几座矿藏,每年仅矿产的进项便犹为可观。 是以,收拢士族的同时要实行改革,把采矿冶铸收归国有,由国监管。 有舍必有得,付出后的不菲回报—— 齐贽颔首,算是应承下来。 太后觊觎临江郡主之势,欲以婚事捆住欧阳氏为其所用,都不惜利用亲儿子…… “是。”楚黛坦荡承认,无一丝娇羞赧怯,昂着下颌一笑:“他什么都好,唯独布衣出身,身世上若稍加安排一番,必是稳妥。” 把一块烫手山芋抛给圣人,临江郡主真是块做买卖的料,亏损半点都要设法讨回。 楚黛摇扇,乜斜窗外的艳艳杜鹃,笑靥如花,“多谢吉言。” 女儿大了,自个儿也能拿主意考虑家族的未来。 族中的叔公、伯父个顶个不是省油的灯,赛狐狸般狡猾,要笼络他们一点都不简单。 “遇顽固者,如何处之?” 如斯悖逆不敬之言,不止没引欧阳明泽发怒,更感分外欣慰,日后他不在了,依女儿杀伐果决的作风,可铲除一切宵小保护好自己。 此刻的欧阳明泽与往昔寡言少语的形象判若两人,不厌其烦的絮叨着,楚黛的心口微微酸涩,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的衣袖,唤了声‘阿耶’。 时光真是不饶人,转眼间女儿该出嫁了,他垂下眼,敛去眼尾的湿润,喉咙口胀胀的讲不出话,只无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她慢慢地迈向房门,迎立着门外灿灿日光,静静瞧着虚空,心间一松,轻声道:“莫让雾锁住心,困囿不得解。” 岑寂须臾,他从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雕花长匣,缓缓打开盒盖,展开一轴陈旧的画。 她的容颜一如香积寺的微雨初见,那般鲜明婉丽,纸伞微微倾斜雨珠连缀成帘幕,少女抬目浅笑的瞬息已成为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刻。 凉风习习,落雨淅沥,潇潇烟雨笼罩下的长安,肆意渲染如写意水墨画,笔力悠远印透万千繁华,雨水飘落青石路荡开微末涟漪,薄沾苔痕的石阶被冲刷净亮,粉墙黛瓦携着沧桑痕迹历久弥新。 头顶撑开了一柄油纸伞遮住洋洋洒洒的雨丝,银白衣袖拂过她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瞬息变干,“身子再往里些别淋着雨。” “其实你早已见过,揽月榭争吵那次。”少年扶正她头上略歪的梨花簪,满意一笑。 少年揽过她的身子,撑伞缓缓前行,面容浮现苦恼神色,“顺利拿回《胥苍谱》,完成他们交代的任务,按理说我同你的亲事没问题,可坏就坏在有几个老顽固对姑母那件事耿耿于怀。好在姑母亦知晓那帮老顽固的秉性,回山亲自教训了他们,现在白泽族阖族老小都对你这个少主未婚妻没话说。”微微顿足,期待道:“剩下的就靠岳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