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在缸沿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青苔的纹路往下淌,像老泪划过皱纹。父亲的目光穿过这层朦胧,望见缸底那些摇晃的碎片——半块麦芽糖泛着温润的黄,玻璃弹珠裹着层水雾,连那枚生锈的铁纽扣,都像是长在了泥里,根须般的锈迹钻进土中,与绿萍的根、石榴苗的根缠在一起,织成张看不见的网。 “太爷爷,鱼鱼在拔草呢。”曾孙的小手在玻璃顶上画着圈,雾气被划出道透明的痕,刚好能看见红鲤用嘴拱着泥里的碎布片。那是母亲当年绣坏的石榴荷包,被她随手丢进缸里“沤肥”,如今布片早已烂成丝,却仍缠着几根银线,在水里漂荡时,像串断了的项链。父亲忽然想起母亲绣荷包时的模样,阳光落在她发间,银针在红布上穿梭,和现在红鲤穿游碎布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 入夏后缸边的麦冬开了串淡紫的花,儿子折了枝插进玻璃瓶,摆在缸盖的木牌旁。花香混着水汽漫开来,父亲忽然闻到股熟悉的味道——是母亲当年用缸里的水腌的腊梅香,那时也是这样,把花枝插在缸边,说“让老缸也闻闻春气”。现在这股淡紫的花香里,仿佛还掺着当年的腊梅香,新旧的味道缠在一起,像缸底那些缠在一起的根须。 曾孙学写名字时,总爱在缸边的石板上练。粉笔划过的“家”字被雨水冲了又写,石板上渐渐积了层淡淡的白,像缸底老泥的颜色。“太爷爷,我的名字有‘缸’字吗?”小家伙举着粉笔问,父亲笑着摇头,指腹蹭过石板上最深的那道痕——是儿子小时候量身高刻的,如今曾孙的头顶已经超过了那道痕,像株蹿高的石榴苗。 姑娘翻出组老照片,是用当年父亲修水库时的相机拍的。有张母亲站在缸边择菜的照片,阳光落在她蓝布衫的补丁上,和现在姑娘身上的蓝布围裙重叠在一起。“这叫岁月的对称。”她把照片打印出来,贴在那本农事历的空白页,旁边是曾孙在缸边玩耍的新照片,两张照片里的缸,都蹲在同样的位置,像位沉默的见证者。 暴雨冲垮了缸边的导流槽,儿子重新砌时,特意在槽底埋了块碎瓷片——是当年修补缸体时换下的残片,带着半朵青花。“让它继续守着老缸。”他抹着水泥说,父亲看着碎瓷片没入新砌的砖缝,忽然觉得这像场轮回:老缸的碎片守着新槽,新槽护着老缸,就像自己守着儿子,儿子守着曾孙,五代人的日子,就这样互相托举着往前走。 曾孙掉了第一颗乳牙,非要学着太爷爷的样子,把牙埋进缸底的泥里。儿子用小铲子挖了个浅坑,曾孙亲手把牙放进去,还盖了片银杏叶当“被子”。“这样新牙会长得像石榴籽一样结实。”父亲摸着曾孙的头说,红鲤游过来,用嘴碰了碰那片叶子,像在盖章作证。缸底那半块麦芽糖旁边,又多了个新的“时光胶囊”。 重阳节全家去爬山,曾孙非要带片缸里的绿萍。“让它也看看外面的世界。”小家伙把绿萍放进矿泉水瓶,一路举着不撒手。下山时绿萍的根须缠上了瓶口的螺纹,像不愿离开。父亲看着那株绿萍,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总想离开老家,后来才明白,走得再远,根须也总缠在缸底的泥里,缠在母亲的针线里,缠在父亲的烟袋锅里。 第一场雪落时,缸里的红鲤躲进了石榴苗的根须间。父亲让儿子把轮椅推近些,看雪花落在玻璃顶上,瞬间化成水珠,顺着铜条的纹路往下淌,像串断了的珍珠。曾孙堆的小雪人戴着顶红绒帽,是姑娘织毛衣剩下的线团做的,帽檐的影子落在缸里,和红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幅温暖的剪影。 除夕夜守岁,全家围在缸边包汤圆。曾孙的小手沾满糯米粉,在缸沿印下排小小的手印,像串刚发的芽。父亲看着那些手印叠在自己的指痕上,忽然明白缸底那些碎片为何缠得那样紧——不是被水困住,而是主动相缠,像母亲的顶针缠着父亲的烟袋锅,自己的蓝布衫缠着儿子的虎头鞋,孙子的玻璃弹珠缠着曾孙的乳牙,把五代人的暖,缠成了团解不开的结,沉在缸底的泥里,却亮在每个人的心里。 风穿过院子,带起片石榴叶,落在玻璃顶上。父亲对着缸里的影子笑了,雾气散去的水面上,红鲤正用尾鳍扫着那些根须缠绕的碎片,涟漪一圈圈荡开,像在说:这团暖,会一直缠下去,缠进曾孙的孩子的笑声里,缠进更远的岁月里,缠成棵永远长青的树,守着这口老缸,守着这个家,直到时光的尽头。喜欢幽谷怨灵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幽谷怨灵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