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漫过青石阶时,阿婆总蹲在塘边捡螺蛳。她的竹篮浸在水里,篮沿缠着去年的荷梗,枯褐色的茎秆上还留着被虫蛀的小孔。我数着她银白的鬓发在风里飘动,像数着塘里日渐稀疏的残荷。 "囡囡看,"她忽然举起一枚螺蛳,壳上覆着半透明的青苔,"这东西最念旧,去年躲在哪块石头下,今年还往哪钻。"那时我不懂,只盯着她指节间的泥垢——那是比任何胭脂都虔诚的印记,混着腐烂荷叶的气息,在她掌心结成琥珀。 阿婆的藕塘藏在巷子尽头,像块被时光遗忘的翡翠。每年夏至,她会摘下最大的荷叶给我当伞,叶脉在掌心凸起,像握着整片池塘的心跳。她教我辨认莲蓬的老嫩:"看脐眼,深褐色的才甜,就像人老了,眼里的光才沉得下来。" 变故发生在某个深秋。推土机碾过青砖路的声响,比任何丧钟都刺耳。阿婆抱着最后一捧藕站在塘边,淤泥从她指缝漏下,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泪。那些藕节缠着断碎的荷根,像无数只不肯松开的手。 "它们会回来的。"她把藕塞进我书包,布袋上的荷叶图案已洗得发白,"植物比人懂轮回,烂在泥里不是死,是换个样子活。"那天我背着半袋潮湿的藕回家,书包里仿佛装着整个池塘的重量,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藕节里气泡破裂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应和。 阿婆走的那年,我在异乡的医院闻到熟悉的气息。消毒水味里,突然钻进一缕腐烂荷叶的腥甜——护士正给邻床换水,花瓶里插着几支新荷,根茎泡在水里,冒出细密的白须。我盯着那些根须发呆,它们正贪婪地吮吸着水分,像无数只小手,在玻璃壁上写下隐秘的诗行。 整理遗物时,在樟木箱底层发现个铁皮盒。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包晒干的荷叶,和一张泛黄的处方单。钢笔字洇了水,"荷叶三钱,藕节五枚"依稀可辨,落款日期是三十年前——那时我发着高烧,阿婆踩着暴雨去城郊采药,回来时裤脚淌着泥水,怀里的荷叶却干爽如新。 去年清明,我回到旧巷。商品房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光,只有小区绿化带的角落,冒出几株纤细的绿芽。蹲下去细看,叶面上的绒毛沾着晨露,根茎处还裹着塘泥的痕迹。它们歪歪扭扭地挤在石板缝里,像一群迷路的孩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 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照片。老家院子的水缸里,不知何时长出片荷叶,圆圆的叶子浮在水面,边缘还卷着新生的嫩黄。照片背景里,父亲正往缸里撒鱼食,他的动作像极了阿婆——佝偻着背,指尖悬在水面上,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正在苏醒的秘密。 昨夜梦见那片藕塘。阿婆坐在塘埂上补渔网,夕阳把她的影子织进网眼,和荷叶的影子缠在一起。她忽然回头,鬓角的银霜闪着光:"囡囡你看,新荷的根须,正缠着老荷叶的骨头呢。" 惊醒时晨光正爬上窗台,鱼缸里的水草在摇晃。突然发现,去年随手扔进缸里的藕节,竟抽出了新芽。嫩茎顶着卷曲的新叶,而缸底,那截早已发黑的老藕,正从腐烂的皮层里,渗出细密的白根,像无数条银线,悄悄系住了新生的绿。 原来阿婆从未离开。她只是变成了塘泥里的养分,变成了新荷叶脉里流淌的汁液,变成了某个清晨突然钻进鼻腔的、带着湿气的甜香。就像那些腐烂的荷叶,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把阳光、雨水和月光,都酿成了来年的清甜,藏在藕节深处,等某个懂得的人,一咬就流出蜜来。 此刻我站在窗前,看着鱼缸里的新叶舒展。忽然明白,所谓轮回,从不是简单的重复。是阿婆掌心的泥垢,变成了我指尖的温度;是腐烂荷叶的腥甜,酿成了新荷的清香;是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惦念,终于在时光里,长成了彼此的模样。 风从纱窗钻进来,带着楼下栀子花的气息。鱼缸里的气泡悠悠上浮,在水面碎成一圈圈涟漪,像谁在轻声说:看,我们不是在告别,是换种方式,继续相爱。喜欢幽谷怨灵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幽谷怨灵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