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如同活物,丝丝缕缕渗入怀仁坊衙署的每一个缝隙。案头昏黄油灯的火苗,在穿堂冷风中挣扎跳动。杜子鸣的影子被扭曲拉长,投在斑驳冰冷的墙壁上,像个被无形绳索牵扯的傀儡。 陈茂财胸口那个焦黑的猫爪印、孙大头惊恐低喊的“无形之力”、几缕冰凉怪异的黑毛,还有宫苑图上刻骨的指甲痕……这些碎片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戳他的太阳穴。 官府的遮掩、同僚的幸灾乐祸,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力感,像一张湿透的厚毡子蒙住了口鼻。 指望张贵之流查明真相?无异于痴人说梦。杜子鸣枯坐良久,指尖冰冷。求生的本能和对真相的执拗在肺腑里激烈撕扯。最终,一个名字渐渐浮出浑浊的水面——荣茂斋,柳青玄。 “鬼眼当铺”在坊间暗巷流传的名声并不好听,杂糅着鄙夷与敬畏。鄙的是当铺主人柳青玄那副认钱不认人的市侩嘴脸,敬的是他手里那据说能辨别古今、明晓鬼神的眼力。传言里,他把持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古卷秘闻。 杜子鸣为官数年,也曾耳闻过几桩棘手奇案最终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据说线索最后都若有若无地指向那条窄巷深处、挂着褪色幌子的当铺门口。 死马当活马医!杜子鸣狠吸一口气,胸口的憋闷感压得他几乎窒息。他起身吹熄油灯,推开衙署吱呀作响的木门,一步踏入了洛阳城的沉沉夜色里。 荣茂斋蜷缩在福善坊最深、最窄的一条死巷尽头。白日里,此巷也少见人迹;入夜后,更是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隙。 巷口两棵老槐树虬枝盘结,黑黢黢的枝丫像是僵死巨人的指骨伸向铅青色的天穹。青石板路上积着经年累月的湿滑苔藓,踩上去无声无息。 尚未行至巷底,一股浓烈的气味便霸道地钻入鼻孔——陈年木材的腐朽、金属的铜腥锈气、堆积旧物散发的尘埃霉味,还有一种似乎是某种特殊草药混合香料焚烧后残留的清苦与黏腻……所有味道纠缠混杂,形成令人心悸的“古旧”与“怪异”气息。 一扇黑黢黢、油迹斑斑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早已褪成灰褐色的木匾,匾上四个阴刻大字——“荣茂典当”,油漆剥落得几乎难以辨认。推门而入,更浓郁复杂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噎得人一个趔趄。 当铺内光线异常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张乌木柜台后,幽幽晃动的一盏长颈锡皮油灯。灯火摇曳不定,映照出满室光怪陆离的轮廓。 光线所及之处,皆是堆积如山的旧物:断了胳膊的彩陶仕女、色泽晦暗的玉璧、锈蚀得看不清纹饰的青铜兵器、边角被虫蛀得如同烂棉絮的书画卷轴、颜色发乌的念珠随意搭在破损的头盔上…… 更有许多物件造型古拙诡谲:人形木偶、刻满扭曲符文的龟甲、布满空洞风孔的怪石……如同从地府角落随手拾来的垃圾。空气仿佛凝滞了千百年,灰尘在微弱的光柱下缓慢飞舞。 柜台后面,一张裹着脱毛兽皮的躺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人半蜷在躺椅上,身上搭着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半旧绸袍,袍角垂落地面。 那人似乎睡得很沉,头上歪扣着一顶油腻腻的瓜皮小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棱角分明、带着胡茬的下巴。手里松松攥着个青玉鼻烟壶,一小撮烟末撒在衣襟上毫无所觉。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慵懒、落魄、邋遢的气息。 这就是柳青玄?杜子鸣心头升起一丝荒谬的怀疑。他咳嗽一声,拱手道:“荣茂斋柳老板?在下怀仁坊里正杜子鸣,特来叨扰。” 躺椅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轻微的鼾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杜子鸣皱眉,提高了声音:“柳先生?” 就在这时,躺椅上的人动了。并非惊醒,而是极其自然地伸了个懒腰,喉间发出舒坦的呻吟。他慢腾腾掀开盖在脸上的小帽,露出一张约莫三四十岁的脸。皮肤苍白,鼻梁挺直,嘴唇薄而唇角天生微微下撇,透着一股子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嘲弄味道。 可当他睁开眼,那慵懒便瞬间消失无踪!眼皮一掀,两道目光如同沉静潭水中骤然射出的寒电,冰冷锐利,带着洞彻人心的穿透力,直直钉在杜子鸣脸上! 杜子鸣呼吸猛地一窒。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在打量柜台上一件来历可疑的旧货,掂量它值几个铜板,是否藏着血渍或秽气。被这目光罩住,杜子鸣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扒开晾晒在光下,所有掩饰和官场客套都成了无用摆设。 “吵死了……”柳青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泪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不耐,“开门做生意是没错,可官府的老爷们什么时候也往我这腌臜老鼠洞里钻了?” 他揉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将散落的鼻烟壶归置好,才慢悠悠坐直身体。 眼神掠过杜子鸣洗得发白的绿袍,嘴角那抹讥诮又深了些,“杜里正?无事不登三宝殿呐。怎么,怀仁坊的刁民又闹腾了?还是丢鸡少狗也要您这位正九品亲自过问?”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字字带刺。杜子鸣脸上火辣,强压下心头不适,开门见山:“柳老板见笑了。今日冒昧打扰,实是有桩离奇的命案,坊间流言四起,说是……猫鬼作祟。在下才疏学浅,听闻柳老板见多识广,特来请教。” “猫鬼?”柳青玄眉梢微微一挑,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又极其无聊的笑话。 他随手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布满黑亮包浆的紫砂小壶,对着壶嘴“滋溜”呷了一口,也不看杜子鸣,慢悠悠道,“杜里正放着衙门仵作不请教,放着县尉大人不禀报,深更半夜来请教我这个收破烂的……有意思。打听猫鬼?怕也是嫌命长哦!” 他抬起眼皮,扫过杜子鸣紧绷的脸:“陈茂财那案子吧?胸口烧了个猫爪印?府库被搬空了?对吧?” 杜子鸣心头一跳:“柳老板如何知晓?”案子还没公示细节! “呵,”柳青玄放下小壶,发出一声哂笑,“整个洛阳城都烧沸了的油锅,就你们衙门还当温吞水捂着呢!这风里的味道都变了,猫毛似的腥……嗐!说说吧,打算用几两银子换小老儿这点微末见识?” 他伸出手指,在污垢深重的柜台上轻轻叩击,那指甲却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 直白到近乎羞辱的要价。 杜子鸣手头拮据,但也并非毫无准备。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里面一个黄铜小件。那是个铜质小巧的龟蛇盘踞钮印,印座方正,刻痕古拙,年代显然久远。 这是在陈茂财花厅角落无意发现的,当时被血污浸了半面,显出一点暗金的铜光。 “此物是在凶案现场拾得,形制古旧,非本朝常用。请柳老板掌眼,聊作咨资。”杜子鸣将铜钮推过柜台。 柳青玄的眼皮终于再次抬起,瞥了那铜印钮一眼。就是这一瞥,他眼中那种看破烂般的不屑瞬间凝滞。 伸出的手原本准备掂量分量,此刻手指却在半空微不可查地一滞,随即像没事人一般将铜钮抄入手中。动作快得杜子鸣几乎没看清,但那瞬间锐利如针的目光却被他捕捉到了。 “前朝将军配印的印钮……还是个品级不低的莽夫,”柳青玄声音懒洋洋的,五指已将那铜钮攥紧,随意地在手里掂了掂,目光却不再离开杜子鸣的脸,“铜气里透着股战场血腥,还有些……被强行掐断的旧怨气。东西么……死气沉沉,也就够换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头。” 就在这时,昏暗店铺的最深角落,那堆最杂乱、几乎被阴影吞噬的怪异器物小山后面,传来一种极轻微的、有规律的“嚓……嚓……”声。如同什么东西在极其耐心地反复摩擦着坚硬平滑的琉璃表面。 杜子鸣下意识循声望去。 角落的阴影仿佛浓墨凝成的幕布。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着柜台方向,坐在一张矮小的杌凳上。 那人身形异常挺拔,肩膀宽阔,一头浓密的卷曲黑发如同乌云般垂落到肩颈,发梢泛着近乎幽蓝的光泽。他身上是件看不出原色的宽大旧袍,如同斗篷般披着。 此刻,他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在手中一件物品上来回轻轻擦拭。 油灯的光线吝啬地爬过去,堪堪照亮了他的小半边侧脸和手臂轮廓。那肤色是冷白的羊脂玉色,鼻梁高挺如山脊,眉眼深邃,眼窝投下深深的暗影。 眼瞳在昏暗光线下幽深近墨,却仿佛有金砂般的光点偶尔闪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使做着轻柔擦拭的动作,那手背和腕部微微隆起的筋骨线条,也透着一股内敛而强大的力量感。 他手中擦拭的物件,在麂皮细致的摩挲下,渐渐显露出剔透的质地——那是一尊一尺来高、通体晶莹的琉璃美人像!美人姿态曼妙,衣袂翩然欲飞,眉眼精雕细琢,流光溢彩。 只是这美人无面!本该是面容的位置,一片光滑如水晶镜面。此时在裴旻的指掌间,仿佛有生命般汲取着“嚓嚓”的摩擦声,透出幽冷、魅惑、无比诡异的寒光。 此情此景,此人此物,透着难以言喻的违和感,让人脊背发凉。杜子鸣的目光几乎被那双在琉璃面庞上温柔摩挲的异域男子的手攫住了。 柳青玄似乎习以为常,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顺着杜子鸣的视线瞥了一眼,淡然道:“哦,那是裴旻,塞外来的,跟着我混口饭吃。脾气古怪,不爱见生,杜里正莫惊怪。” 他晃了晃手中那块铜印钮,重新拉回话题,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市井说书人讲述秘闻时的腔调:“说到猫鬼嘛……嘿嘿,不是山精野妖,是人祸!一种损阴德败祖宗的恶毒巫蛊之术!” “巫蛊?”杜子鸣精神一凛,强行将目光收回。 “嗯哼。”柳青玄点点头,又呷了口茶,眼神飘向屋顶黑暗,仿佛在回忆久远秘闻。 “这东西,据传起于巴蜀深山的巫傩,又说是南疆蛊师弄鬼的手段。总之,是邪巫勾当!需豢养一只通灵的黑猫——纯黑如墨,眼若金瞳那种。取其精血皮骨,佐以百种阴寒秽物,再按生辰时辰、风水阵位,设下祭祀邪坛。”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然后么,就是活祭了。以人心头血、婴儿胎发、乃至横死之人的怨念为引,强行打通那黑猫的‘鬼窍’,让它去连通幽冥深处最污秽、最怨毒的‘阴气’!邪术一成,那猫就成了介于生死之间的‘鬼媒’。施术者可以借此驱使那股阴气无形中透骨穿腑,杀人于床榻,盗财如探囊,厉害点的,还能咒人生不如死!” 杜子鸣听得后背冰凉:“那陈茂财……” “阴气透骨,捏碎内腑筋络,”柳青玄直接接上,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正是猫鬼之术的标志!外表的焦黑鬼爪印不过是个幌子,是那股被强行拘来的阴气毒涎腐蚀所致。真正的死因在里面,仵作瞧不明白正常。” 他话锋一转,带着嘲弄:“不过这玩意儿邪性得紧!沟通幽冥怨气?反噬也猛!施术者自个儿也讨不了好,轻则折寿,重则当场被拖下去抵债。更惨的,家破人亡,子子孙孙沾晦气!十几年前长安城‘独孤焕猫鬼案’你总听过吧?啧啧,后来怎样了?顶罪的独孤焕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可那真正懂术的巫师,不也一家子死得干干净净?报应哟!” “独孤焕案?”杜子鸣心头巨震。 “没错!就是个前车之鉴!”柳青玄意味深长地瞥了杜子鸣一眼,“所以啊杜里正,听句劝,这事儿沾不得!趁着现在收手,就当被强人洗劫了。有些浑水蹚进去,是要送命的!” 他的目光扫过杜子鸣的手腕袖口边缘。眼神在那缝隙间猛地一顿,像被毒蝎蛰了一下,锐利的光倏然凝聚:“尤其是……北边……来的旧鬼魂,阴魂不散的东西,离得越远越好!” “北边?”杜子鸣一惊,低头看到自己袖口边缘沾染了极其细微的几根黑色绒毛!正是他在陈府花厅收集的那种冰凉滑腻的猫毛! 柳青玄收回目光,神色瞬间恢复成惫懒的市侩样,仿佛刚才的凝滞从未发生。他挥挥手:“得了得了,铜印也收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了。赶紧走吧!我这儿又破又小,再多待,连我这儿都要沾染晦气!”他不再看杜子鸣,身子往后一仰。 可就在这时,角落里那持续不断的“嚓嚓”声突然停了。裴旻依旧背对着众人,动作定住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透过琉璃美人光滑冰冷的“面颊”映出的微光,似乎望向绝对的黑暗深处,瞳孔中的金芒一瞬间亮得惊人,随即隐没。 他冷硬的侧脸微微侧首,目光锐利如电,穿透昏暗的旧物阴影,笔直投向杜子鸣站立的位置。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野兽般的警觉与探寻。杜子鸣被这无形的目光刺得浑身一凛。 柳青玄似乎察觉到了角落里瞬间的异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却没再出言赶人,只是又呷了口茶,指尖在柜台上无意识地敲击。 巷外,隐约传来更鼓的闷响。夜更深了,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洛河的水汽混着夜风灌入荣茂斋,吹动满屋古旧的尘埃打着旋儿。带走了些许沉滞腐朽,却又送来湿冷不祥的意味。 杜子鸣站在柜台前,进退两难。柳青玄的警告犹在耳边,“猫鬼”的真相令人胆寒,袖口的黑毛如同冰冷的诅咒。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异邦人和琉璃的寒光,更给这昏暗当铺平添无穷诡秘。 这间破落当铺,这惫懒的店主和诡异的伙计,仿佛成了洛阳城无数秘密旋涡中一个最不起眼、却又最晦暗深邃的涡眼。 未完待续……喜欢异闻诡事薄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异闻诡事薄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