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她分明心中慌得很,端着酒杯的手却一丝不颤,甚至能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抬起酒杯:“夫君。”仿佛这一刻早已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回,一切皆是信手拈来般娴熟。林重亭闭了闭眼——从今往后,这一声称呼,她当得起也得当,当不起也得当。交杯,饮酒。红烛葳蕤火光将二人身影交织重叠,房中地龙烧得极旺,将酒意一并熏开。段漫染颤巍巍睁开眼,瞧着少年近在咫尺的精致容颜,当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是在林重亭看过来时,她仍忙不迭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对方似不曾察觉,放下酒盏:“时辰已不早,睡吧。”段漫染点点头,胡乱取下发间簪饰放在春凳上,兀自脱了外头厚重的婚服,末了还不忘问上一句:“夫君睡外头还是里头?”“……”林重亭向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胆敢以女子之身娶她,自是想好了应对之策。却不成想段漫染不疑有他,想来是什么都不懂。这般天真之人……本就不应嫁到林府。少年垂眸,脸上看不出情绪:“你睡里头好些,日后我上衙当值,天不亮就要早起。”段漫染恍惚间才意识到,这样的日子,从今往后,他们都是要一起度过的,除非生老病死将二人分开。心口处莫名发烫,直至蔓延到每一寸肌肤,她支支吾吾地答应:“嗯,我知道了。”她躺下去,有些难为情地闭上了眼。到底是头回跟除了娘亲以外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段漫染没了一个人睡时的自在,几乎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幸好林重亭将屋内的灯熄灭大半,只留下屏风外头一盏鹤灯,屋子里顿时暗下许多。少年在她身旁躺下来,身上的松香自然而然飘来。闻到这香气,段漫染莫名放松许多,再加上白日里太累,她的眼皮愈发沉重,昏昏沉沉之际,眼瞧着即将入梦,却不知想到什么,挣扎着要坐起来:“不行,还不能睡——”林重亭抬眼:“何事?”若是段漫染清醒着,定能瞧见他眼底一片清明,显然是丝毫睡意也无。只不过她半睡半醒,也只能勉强梦话似地回应耳旁的问话:“我脸上的妆……还不曾洗净,若是到了明日,只怕要生黧黑斑……”她一张小脸白净细腻,怎可能会一夜不洗便坏到那般田地?话虽如此,见她困得不行还要强行起床,林重亭伸手按住少女的肩,让她躺在枕头上:“你先睡即可,我唤人来收拾。”说罢,她兀自翻身下床,穿上鞋袜踩着木屐朝外头走去。打开门,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遥远巷陌当中传来梆子清脆的响声。在耳房里歇息的丫鬟被开门声惊醒,忙走出来:“世子爷有何吩咐?”“去取盆热水来,段姑娘……”林重亭话音顿了顿,“夫人她要用。”世子爷开口吩咐,丫鬟岂敢怠慢,匆匆来匆匆去,端来满满一铜盆热水,还有崭新干净的帕子,伺候在拔步床边。这丫鬟是林府的人,自然晓得自家公子不近女色的规矩,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连目光也不敢多看。“将水放下就行。”林重亭开口。丫鬟将铜盆放在春凳上,见林重亭没有旁的吩咐,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房门被关上,原本坐在鹤灯旁看书的林重亭起身,信步闲庭般走到床前,将帕子浸入铜盆中,随后轻手拧干。爹娘还在的时候,将军府的规矩,凡事亲力亲为,就连洗沐之事也不在话下。但那也只是照顾自己,这般伺候旁人,对林重亭而言,当真是头一回。并非是她喜欢做伺候人的事情,只不过那丫鬟来回取水,身上带着寒气,似段漫染这等长在闺中的贵女娇气得很,若受了寒,总归是不好。林重亭这般心安理得地想着,将拧干后的帕子覆到段漫染脸上。谁知帕子下那张脸,却不安分地扭开:“烫——”因着段漫染无意识的动作,帕子随之落到她枕旁。烫?这水温分明正合适……林重亭蓦地想起,自己这一双手常年执弓箭,早已生出茧,自然是与少女娇嫩的肌肤比不得。她面无表情,重新将帕子在水中泡了遍,拧干后晾凉了片刻。这回,段漫染总算没再说什么,她在睡梦中,发出声舒服的喟叹。林重亭动作微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先是用帕子在她脸上熏了会儿,又才擦拭她脸上的脂粉。早晨出嫁时,有专门的婆子为新娘子绞面,是以少女肌肤光洁细腻,帕子不轻不重擦过去,便足以将那些胭脂水粉擦拭干净。脱去那层厚厚的脂粉,段漫染露出她原本的容貌来——巴掌大小的脸庞,肌肤触手生腻,眉眼口鼻似玉雕。林重亭在边疆多年,知晓西域习俗,尚佛的风气比起临安城只多不少,当地时兴以玉为雕,或飞天神像,或妖魔乱舞,皆栩栩如生。若偶得绝佳上乘之作,更有不少狗苟蝇营的商贩,或是蛮夷番邦的皇子,为此大打出手,争得不可开交。可那些画像雕刻,岂能比得上活生生的人?思及至此,她唇角不觉浮起一抹轻蔑笑意——凡夫俗子,当真是愚不可及。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