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来的晚了些,没看到全过程,但韩信最后说的那句话,却听得一清二楚。
萧何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没有回答樊哙的话,只是唤来一个随从,在随从耳边低语数言。随从恭敬地应诺,立刻往韩信走的方向追去。一行人又在市肆逛了一圈,那热闹的街市却无法驱散众人心中的思绪。在城里的馆舍吃饭时,萧何几人才从邻桌的人口中,听说了关于韩信的更多故事…,邻桌的人们谈论着韩信的过往:
“那韩信一家,是二十多年前,从外头逃来的。”
舍人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几人满上热汤,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那段遥远的往事。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回忆的色彩。
时值秦王扫六合,天下大乱,到处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逃难成了寻常之事。韩信的父母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淮阴不久后便双双离世,只留下年幼的韩信孤苦无依。韩信就这样成了孤儿,靠着吃百家饭慢慢长大。
等到韩信年纪渐长,却依旧过着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他经常寄居在别人家,吃着闲饭。一次两次还好,可天天如此,就算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心生厌恶。渐渐地,韩信能蹭吃的地方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亭长家了。
“亭长?”樊哙微微颔首,他们的船正停在那里:“我见过南昌亭长,的确是个忠厚老实之人。”
舍人道:“然也。那韩信仗着亭长心善,每天就蹲在亭外,眼巴巴地看着。只要一看到炊烟升起,就立刻过去坐在边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亭长心有不忍,自然就让其妻给他端一碗饭。”舍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就这样,韩信偶尔帮亭长干点活,但多半是吃完就走,第二天又来了。接连数月,皆是如此……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韩信是亭长的奸生子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舍人又接着说道:“亭长宽厚仁慈,可他那妻子却气不过,十分嫌恶韩信。于是,有一天,她一早就把饭煮好,自家人偷偷吃掉。那韩信等到太阳升得老高,左右都不见炊烟升起。他满心疑惑地走进去,却看到亭长之妻正在洗釜,冷着脸对他。亭长也装作没看见他。韩信这才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在这里蹭饭了。于是便离开了,之后再没去过亭长家。”
“还有更不要脸的事!”
邻桌的客人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补充道:“我是在淮水边泊船的。那韩信自从没了寄食的地方,就天天在泥巴里挖虫,在河边钓鱼果腹。水边常有漂母沤麻浣纱,有位一老漂母见他饿了,一时可怜,便将带来的冷饭分韩信几口。结果你猜怎样?”客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神中满是期待地看着众人。
“怎样?”樊哙好奇地问道。
那客人忍俊不禁,笑着说道:“韩信竟接连吃了那可怜的老漂母数十天!”说着,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漂洗丝絮乃是妇人常做的活计,这个行当极其辛苦。那些妇人的手常年泡在水中,皮肤开裂,也赚不了几个钱。只有穷苦人家的女子,才会从事这行。可就是这样的穷人,韩信都能连续蹭饭数十日,可见他的脸皮是真的厚。”
客人顿了顿,又道:“那韩信还不自知。有一天吃完冷饭后,竟郑重地向漂母顿首,还说什么‘吾必有以重报母’。”
“结果忍了他数十日的漂母生气了,大骂韩信,说:‘你身为大丈夫却不能自食其力,我是可怜你,所以赠食于你,岂望回报乎?’韩信这才羞愧不已,也再没去过河边。之后,他开始在城里找食,天天去跟屠夫讨下水,洗净污秽后煮了吃。一来二去,徐屠的儿子恼了,这才有今日之事。”
樊哙听后,满脸厌恶,说道:“果然是无行无脸之辈。”
萧何却只是笑着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思索,问道:“他手里的剑,又是怎么回事?”
舍人正好端着菜肴走过来,回答道:“似是一位路过淮阴的老翁留给韩信的。那老翁也是个乞丐,到此地后病得厉害,难以行走。是韩信救了他,将他捡回河边的窝棚里,钓鱼给他吃。那老翁病好后,在本地呆了大半年,教韩信识字。后来又不辞而别,只将一柄剑留给了韩信。”
“自那以后,韩信不管到哪,都仗剑而行。外人以为他是轻侠,但本地人都知道,此人拘谨,毫无任侠之气。但也奇怪,韩信即便再饿,也不卖剑。”
萧何已知道了他想了解的一切。这时候,先前被他支使去办事的随从也回来了,在萧何耳边说了几句,眼睛则盯向食肆门口。
“韩信,你来这作甚?”
嫌恶的声音响起,众人抬头,却见在淮阴名声烂透的韩信,正落魄地站在食肆边。手中仍抱着那柄剑,眼睛紧紧盯着脚下门槛,有些不敢往里迈。
舍吏立刻过去,比着手势赶他,像赶一条脏兮兮的野狗:“没有剩饭给你了,快走,快走!”
韩信的面容因长久饥饿而显得十分痛苦。遭到驱赶后,往后退了数步,看了看将他唤来的萧何手下,又瞧瞧长须及胸、身着锦衣的萧何几人,还有案几上香气扑鼻的鱼肉菜肴。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复又鼓起勇气,拘谨地拱手道:
“有贵人在这,请我吃饭!”
“萧大人,我先去采买沿途必须之物了。”樊哙气呼呼地起身,脸色阴沉,带着两个人离开食肆时,樊哙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韩信,眼中满是厌恶和不屑。
在他看来,韩信这样一个胆小低贱之辈,实在不配与他们同席。那可是一个钻人胯下的贱徒啊!樊哙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和鄙夷,他无法理解,为何萧何会对这样一个人感兴趣。
萧何却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慢饮热汤,仿佛樊哙的离去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目光落在有些拘谨,离案几三尺的韩信身上,温和地说道:“别拘束,吃吧。”
韩信只犹豫了片刻,虽然眼前这位“贵人”目的不明,但他可是连漂母带去的冷饭都能厚着脸皮蹭的人。被生活逼到这份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朝萧何一作揖,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小子也不知饿了多久,虽长得身材高大,却面黄肌瘦。但韩信吃得很矜持,或者说很警惕,吃一口,就抬起头看萧何一眼。
萧何点点头,看着韩信,眼中闪过一丝思索,说道:“你在市肆中,手中明明有剑,却宁可受此大辱也不反击,又是为何?”
此言成功戳中了韩信的伤口,韩信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无奈,缓缓说道:“休说我动起手来打不过那屠夫之子,就算我真杀了他,除了出一时之气,又能如何?私斗有罪,杀人者死,我要么被其父兄复仇所杀,要么成为杀人犯被通缉,被官府抓住,判处极刑。”韩信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无奈和理智。
在他看来,与屠夫之子死斗,为这样一个狗屠赔上性命,是心存志向的他不情愿的。于是在他的判断里,匍匐钻跨,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话虽如此,但大辱就是大辱,韩信能钻过那人胯下,可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离开市肆后,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自己长久以来期盼的“天下大乱”迟迟未来,生活却日渐窘迫,眼看连家乡都呆不下去了。他的心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