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的出身,实在要比其他下人来得更下贱些。 穷苦布衣如鹊儿、鹃儿,尽是大夫人布告聘人、花了银钱买进帅府的,各个儿明标价码,她却不是。 她原是戏班子里的小莺儿,因着唱一嗓青衣才唤此名,奈何学不出师,便被赶去台下端茶送水。 更奈何时运不济,一日不慎泼洒了热茶,便得罪了一位心不宽、体却胖的阔太太,当下便被拘起来发落。 索性,三夫人巧则巧矣的救下她一命。 三夫人心眼小、气性大,有一回打牌,那阔太太讽她的钻戒不够大,她便狠狠又恨恨的记下这一笔恶账、绝不敢忘。 当是时,那阔太太不过是湿了裙子便凶相毕露,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去。 于是挑衅道:“哎呀,都说心宽体胖、福泽延绵!我却不觉得有道理,不然您又何苦为难一个小丫头片子?” 三夫人一张碎嘴,很有搅乱浑水的本领。 她只管明嘲暗讽一番,更扣一顶刻薄尖酸的帽子与那阔太太去,一转身,又捡走小莺儿作小丫鬟操使,名誉双收。 捡她,不比捡一只猫猫狗狗费心多少。 谁知,她无心,她却铭心。 之于小莺儿言,一餐一饭,便是救命之恩了。 一嘴咸腥压喉,莺儿果然窒起气来。 又见梁延箭步冲上前来,使尽蛮力要掰她的嘴,她却义无返顾的咬得更紧。 终于,她直觉满头满腔呛得厉害,便不由得张嘴一喷,竟然哗啦啦的喷出一条红艳艳的软肉来。 那一腔热血,劈头盖脸的泼贱了梁延满眼满面。 莺儿裂开血盆大口,了无声息的狂笑起来。 只可惜,她的命贱,至多只能换一命。 莺儿灼灼的瞪住沈要。 她似在笑。 ——报。 ——仇。 她以唇语遗言。 然后,血腥呛断生气,她便如啼血的夜莺似的,婉转哀鸣不再有,只剩粗砺如风箱似的喘息,一声再复声声,终于毙命。 梁延大骂道:“可恶!萧家尽养些又蠢又肯豁命的奴才!” 话毕,竟又转向沈要,目色如淬。 沈要漠然。 “骂完了?” 他只冷声道,“我劝你留些唇舌,明日好替梁耀发丧。” 梁显世瘫坐着。 莺儿一死,一切便死无对证了。 萧子窈性子狠辣,只道她断断不肯束手就擒,任谁也是信的。 谁曾想,莺儿慷慨赴死,却又不似表演。 身死心也死,疑心更暗鬼。 沈要言倦,于是提步要走。 梁延一见,竟然一抹满面血腥,更加厉鬼似的吼道:“沈要,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要假惺惺的睨他一眼。 “节哀顺变。” 梁显世终于放他出去。 谁知,甫一推门,却见苏同心形如鹌鹑,竟然藏在灯下瑟缩不止。 方才,无人顾及于她,她便只好胡乱的藏起身来。 沈要凝眉一瞬。 却见他不动声色的闭了门,又上前几步,只默默的一把将她拉起。 “你都听见了?” 苏同心肝胆俱裂,恍惚点过了头,却兀的惊觉不妥,便又摇头如拨浪鼓。 沈要于是沉声道:“你上二楼去,左手第四间,今晚就睡在那里。” “我不敢乱闯,请问那间屋子是谁的……” “那是我睡过的屋子。” 话毕,他便有些冷淡的推开了她去。 苏同心心下微颤。 惧他有一半,念他却也不少五分。 “苏小姐,你记住——今夜,你什么都没听见。” 说罢,沈要转身便走。 苏同心于是再望他一眼,只管又深又怯的望尽眼底了,方才悄然的拾阶而去。 她果然寻得了那一间屋子。 上二左四,见门罢,却见一桌两椅、一墙四壁,干净更清净。 只不过,细看几番,便能瞧出各中的端倪。 那墙上挂的勋章或军徽,尽是落的萧子山的姓名。 又见书架上的相薄似曾阅过,她于是小心翼翼的取来一见,谁知,只一眼,却不如不见。 原来,但凡那相薄里折了角的一页,便是有萧子窈的一页。 如此想来,她便是他的每一页了。 苏同心于是默默的垂下首去、垂下手去,泪也垂下去。 山茶映红烛,疏影横斜,暗流浮动,月如黄昏。 那淬了毒的血腥之气久久不能弥散。 萧子窈伏案卧着。 心有千斤坠,却无一字言。 彼时年少,她当真是喜欢过梁耀几分的。 只因悔不当初,才想快意余生。 只可惜,事到如今她方才知晓,自始至终,只她一人真心过。 沈要兀的推门进来。 却见他那一袭黑衣,仿佛身就一袭夜色。 “六小姐,我……回来了。”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莺儿死了?” “嗯。” 萧子窈涩着嗓子说:“莺儿死了,你要我未来如何向三姐交代?” 沈要巴巴的望着她。 “我会替你给她一个交代的。” 萧子窈不由得冷笑起来:“你替我?你凭什么来替我?” “就凭我爱你。” 沈要只觉嘴里有些发苦,于是喃喃道,“从头到尾,只有我对你是真心,哪怕我连狗也不如,可我却是真心……” “——可我已经快要不认识你了!” 萧子窈兀的打断他,“沈要,你变得好奇怪、变得让我害怕……就连你的真心,也让我害怕。” 谁知,话音刚落,沈要遽然温温的笑了。 他总也缺乏颜色,一旦笑起来,便像一抹不明晦暗的浮光掠过眉眼,稍纵即逝。 “子窈,求你不要怕我,请你重新驯服我。”喜欢窈窈不相思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窈窈不相思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