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须芥车行驶在坎坷的山间道路上,木雕化成的车夫栩栩如生,头顶棕榈与竹篾共同编制的斗笠,时不时扬鞭,泥塑的马儿不知疲倦地跑着。 旁边的叶轻舟倒吸了口冷气。 但沉月溪还是听到了,目光转移,瞅见叶轻舟腰间刻意用袖子遮掩的血迹。 “只是伤口裂开而已。”叶轻舟淡淡道。 他一向说得轻巧。 叶轻舟眼珠左右转了一下,听来不像正经的答案:“睡一觉。” “我有点累,想睡一觉。”叶轻舟恳恳道。 沉月溪没料到这种答案,只见叶轻舟向后一躺,两眼一闭,靠着背板似是就睡过去了。 沉月溪笑着叹出一口气,正要抽手坐到一旁,闭目而睡的人手掌一翻,就握住了她的手。 沉月溪指尖轻颤,没有多挣扎,顺势挨着叶轻舟坐好。 马蹄嘚嘚,有节奏地奔驰在林地,树梢上的山莺、布谷,还有别的许多鸟,此起彼伏啼鸣,像一支曲。 再醒来已是薄暮,车内只剩下他一人。 不远处,沉月溪蹲在溪边,手指沾水,轻轻插入凌乱的发中梳理,草草用簪子别好。 说着,沉月溪袖子一挥,须芥车变回木车泥马样子,回到她手心,只有半掌大。 二人进到城里,沉月溪第一件事就是找药铺,想让大夫给叶轻舟看伤。 “不用抓点药吗?”沉月溪问。 “哦。”沉月溪频频点头,深信怀疑。 从药店出来,二人随便寻了家客栈住下。 叶轻舟开了门,听她问:“包扎,要我帮忙吗?” 那个时候,叶轻舟还是死不愿意沉月溪上手的。 一时之间,倒有些无所适从。 沉月溪点了点头,进屋,学叶轻舟的样子,仔细净了手,捡起雪白半透的布纱。 右边腰侧,伤口狰狞,仿佛一条粗短的蜈蚣趴在腰上,或者说雪缎的裂痕。 幸好他不留疤,丑也只丑这么一段时间。不像她,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落的疤,现在还在。 不知道该说是鹤君师姐的医术好,还是叶轻舟的身体好。 沉月溪拈起纱布一端,按在叶轻舟左腹,扯到右边伤口上,又绕到后面。 叶轻舟微抬着双臂,侧了侧头,还是无可避免被簪子蹭到。 脸上,腰上。她碰到的所有地方。 沉月溪抬头,撞上叶轻舟也在低头瞥她的眼睛,近在咫尺,在烛火的映射下,像一粒颜色微深的琥珀,有光在流转。 “嗯。”叶轻舟沉声应道,接替沉月溪按在他腹左的手。 在这点上,沉月溪是赞同欧阳珙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沉月溪一顿,不喜他的乌鸦嘴,又心头发虚,“鹤君师姐告诉你了?” “我猜的。”叶轻舟淡淡地说,没什么太多精神的样子。 叶轻舟不悦反问:“倒成我的错了?”怪他说她误人子弟? 叶轻舟一直憋着一股气,说是愤怒于她的抛弃也好,说是惧怕也罢,控诉道:“你觉得好,所以也不必问我愿不愿意、想不想要?” 叶轻舟想到鹤君的话,撇开头,“我说了不会再用那些术法就是不会用。你不是也不喜欢我用吗?” “我不用、不练,就不用别的师父。” 平时心眼子多得跟个筛子似的。 突然,沉月溪想到点什么,怀疑问:“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身前的叶轻舟不禁蹙眉,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故意什么?” 如果他是故意,他会直接承认那些她弃之如敝履的感情,浮玉山将完全没有他的容身之地,而不是保持缄默。如果他是故意,他不会亲手奉出鹤君要的药引,甚至想过等她叁年。 叶轻舟嘴角微莞,笑得又苦又冷,跟过夜的茶没有两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她的名字,“沉月溪,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哪条路更好走吗?” 可是…… 他是否对他师父存了非分之想? 叶轻舟自嘲一笑,“我知道,你只当我说的话是儿童戏言,所以觉得可以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可我不想你这么觉得,觉得我说的、做的,都是一时兴起,是可以随意更改的戏言。” “我没有……”沉月溪下意识反驳,心中某根弦似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震颤不止。然终究是无力的辩解,因为就在几天前,沉月溪还和沉白依说了差不多的话。 叶轻舟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可以不求沉月溪爱他。他爱她,可以与她无关。 如果这是她希望的。 他垂下手,拽住纱布,想从沉月溪手里抽出来,自己弄。 叶轻舟又扯了扯,还是没扯动,甚至感觉她抓得更用力了,要把他的手拉到怀里。 话音未竟,沉月溪抬手捧住叶轻舟的脸,踮起脚,亲了上去。 是一个极短暂的吻。 一瞬间的憋气,也让心脏因窒息而狂跳不止,震耳欲聋。 无可否认,沉月溪仇恨过他莫名其妙的示爱,因为那正式宣告他们师徒关系的破灭、平凡相伴的失序,且带着恶劣的强势、尖锐的意气与恼人的有恃无恐,令沉月溪生厌、无措。 却又不得不承认,她内心是如此害怕失去他,伴随而来一种优柔寡断。 想清理干净,必要自己也舍去一层皮肉。 她心里想着把他留在浮玉山,又想同他一起到处走走。他以后会有很多用功的时间,却不再能陪她。 她对他,或许一开始就存在超越师徒的感情,所以当断不断,却一昧认定他的情感为少年者的一时脑热,如同昙花般短暂,转瞬即逝。 只是她懂得有些晚。但既懂了,就不能“就这样吧”。 她不要失去他。 沉月溪如同叶轻舟一样笨拙而强势地表达爱意,因为她只在他这里领教过,义无反顾吻上这块冰,管它是火热还是冰冷。 叶轻舟想,自己也许是头前面吊着根萝卜的驴子,看到一点甜头就无可救药地扑上去,然后陷入永无止境的旋转中。 它却回答:心甘情愿。 仿佛被压抑多时的猛兽被放出,撕着扯着鲜红的肉,要将一切吞入腹中。两人单薄的唇,互相咬得通红,似要溢出血来。 直到最后一口气也渡到了对方口中,叶轻舟念念不舍地含咬着沉月溪的下唇,缓缓结束了这个吻。 却无比确信,无比幸喜,这不是梦。 有的只是彼此,互相映在对方眼珠。 【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