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松风上回进城，还是五年前。到底是京城，一年一个样。尤记当年一场大风，把路边许多树连根拔起，京兆府、工部、户部、金吾卫几头还在吵该补栽什么树、怎么栽，如今也长得很不错了。 一路牛车颠簸，兜兜转转，齐松风的一把老骨头没差点颠散。 心里又苦骂了李羡几句：不肖徒孙，偏劳长辈。 齐松风笑道：“你去给你家表姑娘递一句话：他师傅齐松风找她有事。” 苏清方这月的月信迟迟没来，赶紧去偷偷看了大夫才知道是饮用了寒凉的药物，以致经期紊乱，没有大碍。大夫还说可以给她开药调理一下，但苏清方怕被看到解释不清，没有接受，现在就每天在家等月事，饮食也不是很思。 齐松风随着一起进门，打趣道：“你也有二十来天没去老夫那儿了，可不得来看看？” 齐松风一惊，放下杯盏，招手示意苏清方伸手，“老夫也略通岐黄，帮你把把脉吧。” “那你好好调养，”齐松风叮嘱道，“虽然年轻，也不要不把身体当回事。老了，都要还年轻时候的账。” “坐吧，别站着了，”齐松风指着身边的位置，思索了两下，索性直言道，“老夫也不跟你卖关子。今天来，其实是为着你和临渊的事。” 齐松风连连摆手要苏清方别这么拘谨，“不必瞒老夫。老夫晓得，你们之间生了不愉快，又觉得老夫是临渊从小到大的师长，就也不想要老夫这个老师了，所以连招呼也不打，直接不来了。” 苏清方默然少许，算是默认，“我对不起先生……” 齐松风愣了愣，不怒反大笑起来，“你这就是钻牛角尖了。” “你有父母吗？”齐松风莫名其妙问。 “你知道父母会疼爱、保护自己的孩子吗？” “那你会因为知道自己哪天会借助父母的力量而斩断这份亲缘关系吗？” “你肯定也有别的老师朋友吧，”齐松风接着问，“平时遇到疑问，会请教你的师长吗？遇到困难，会找朋友吗？” 齐松风蔼然一笑，“你看，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若是按你说的，因为知道以后会得到他人的帮助而结交，就是心术不正，那正人君子就不能有朋友、老师、父母，因为人活于世，本身就会得到很多人的帮助。父母养育，老师教导，朋友解困，等等。” 齐松风点头，“对，当然有区别，可这世上的事也没有那么非黑即白，人也没那么傻，一个个分不清虚情假意，更不会随随便便帮一个人，要么是交情够，要么是好处够。当然，也不排除修为高超的，能把所有人哄得团团转，不过这种人一般不会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居心不正’说出来。” “你认为自己卑劣，正是因为不想变成权力的奴隶、功利的小人。” 她在船上所问，是不是对这样的她失望，从来不仅仅是问李羡，更多是问她自己。 齐松风捋了捋长须，宽慰道：“你们还年纪小，心智还在成长，遇到事情，怀疑动摇，都是很正常的事，证明自己在渐渐成熟。不像老夫这种老不死、顽固派，已经不怕开水烫了。不过有一点，不要钻牛角尖。你品性本就贞烈，要最纯粹的感情。这样的追求本身没有错，但实际可能很难有真正的无私。须知过刚易折、慧极必伤，不要对一些事情过于严苛。万事万物，大多也都是不完美的。你会慢慢找到支撑你心灵的力量，以及自己和这个世界从容相处的方式。” “只是多活这么些年而已。为人师者，不就是把一些经验传授下去吗？但实际最终还是要自己经历体悟。年轻的时候，都轻狂倨傲，别人的道理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是听不进去的。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不比你和临渊强，”齐松风自嘲，重新端起茶水，润了润喉咙，就着话头接着说，“牡丹花会前，临渊其实来找过老夫，要老夫收你为义女，说是皇帝逼他选妃。” 万事俱备，东风却不作美，难怪李羡那样生气。他那一口气，应该是她说自己实际只是讨好他，玷辱了他的尊严。苏清方想，见齐松风放下的杯子已见底，正要给齐松风再斟满，被抬手挡住。 说着，齐松风拍了拍苏清方的肩膀，“老夫也要承认自己的私心，毕竟教了临渊十多年，多少还是向着他些，不过也是真心想把琴谱传给你。他逢五大朝，没空出城。如果不想见到他，你可以换这天来。” 齐松风感叹：“女孩儿还是比男孩儿好教啊。” “卫大人客气了。老夫已经致仕，担不起这声‘丞相’了。今天本也是路过来看看，没有提前招呼，要恕老夫的冒昧之罪呢。”齐松风扶起卫源，也没有多留，告辞离开。 齐松风为官二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可真正当得起他一句“亲授学生”的，恐怕没几个。有一位，在东宫坐着。 卫源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还以为老丞相是为太子进城的呢。” 卫源苦笑，“前几天，陛下把太子批阅的奏折全部调走了，要御览。怕是不太妙。” 苏清方不禁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