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江水自西向东,和海水于斯交汇。清澈、略呈绿色的江水,和那黄绿的浑浊海水撞击在一起,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极其清晰的分界线,自北而南,向东突起,如同月牙状,长有百五十里。
在这条分界线的南端,江岸上,有一块赤红色巨石矗立。
巨石方圆一里有余,高有十丈上下,形如大鼓,顶部平坦,而四周颇为光滑。
正值初秋,巨石附近是绵延百里的芦苇荡,白茫茫的芦苇高有丈许,寻常人一旦进入,当即没顶。月光下,海风吹过,芦苇荡缓缓起伏,犹如大片白浪。
这块石头,就是‘碣石’。
刑天鲤背着手,绕着碣石缓缓行走。
在略偏西北的位置,他在光洁的石壁上,看到了一副刻字。
巴掌大小的刻字,乃是极苍劲有力的魏碑笔法,历经岁月洗礼,无数年的风雨冲刷,这刻字已经模糊粗糙,但是还能看出上面的内容。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豪气纵横的诗篇,下面有题字,乃是——‘大汉魏王曹某人’!
在这一副刻字旁边,还跟着几篇字迹略小,笔迹更加柔和秀丽的诗篇,其中就有刑天鲤前世还背诵过的‘煮豆燃豆萁’,以及《洛神赋》这两篇!
下面还有细小的刻字,‘煮豆燃豆萁’这一篇,大抵是告状的意思。
而《洛神赋》这一篇么,俨然就是在‘炫耀文采’了。
有趣的是,在那‘大汉魏王曹某人’的刻字右上角,同样有一篇刻字,模糊的字迹,依稀是‘天地开辟,日月重光’,这是一篇《征辽东》,下面的提名可见‘司马’之姓。
绕着这块碣石转了一圈,刑天鲤看得是热血澎湃,却又有点心情激荡。
偌大的碣石,在上面题字、题词的人,加起来也就两千多人,这些人的名号,他个个都记得。其中好些人的题字,如曹某人的诗词,就颇为工整,而那司马某的题字中,就略带影射,加了些私货。
有那《大风歌》,某位‘刘某人’得意洋洋,自诩‘本家兄弟,唯吾自幼不得老父喜爱,却独挣下了偌大的家业’!
在这‘刘某人’的题字一旁,分明是用神兵利器刻画了气息凌厉、张牙舞爪的几行大字,大意就是‘刘某无赖儿,可敢与项某人生死一战’?
而这‘项某人’的题字下方,有一行更加气息狂躁的大字,大意是‘吕某生不逢时,不能与项王逐鹿’云云。
在这‘吕某人’的,好一手梅花小纂清丽脱俗,如此美妙的字迹,却写得是极其粗犷的骂人话‘三姓家奴焉敢放肆,可敢与你家三爷再来较量较量,吓,你家胭脂马,可还在二哥胯下哩’!
一幅幅刻字,一个个署名,正经的,不正经的,悉数在这里了。
这块碣石,就这么矗立在大江边,看着江水日夜不停,浩浩荡荡,涌入东海。
当今之世,或许只有大玉朝的皇族,保守了这个秘密,知道这块碣石上题名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了吧?
刑天鲤绕着这块石头转了一圈,在几个他格外喜欢的,如某二爷、某三爷,以及某‘诸葛先生’的刻字那儿,他掏出了墨汁和大幅宣纸,将他们的刻字全部拓印了下来。
本来呢,刑天鲤想要将他们的刻字,整个切割下来的。
但是想一想,这样略有点不道德,他强忍着手痒痒,只是拓印,没有切割。
“也不知道,这些大佬,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们都,修成了天仙么?”刑天鲤一边忙碌,一边低声的自言自语:“他们如果和道爷我一般,都从地球来到了这里,那么,他们现在又去了何方?”
刑天鲤心痒痒的,浑身热血升腾。
若是能见到这些人,真真切切的见到他们,再从他们手上,弄几幅亲笔题字之类的,那就太妙不过了。
数里外,芦苇荡中,两条小河交错而过的地方,有一片大瓦房。
这就是碣石村了。
说是村子,实则有上万百姓居住于此,整个村子,都是渔民,而且全都是出海捕鱼的渔民。他们每日里的新鲜鱼获,全都逆流而上,送去了平海城,有的是万国侨民,还有本土的豪商地主喜欢这一口。
凭借着海捕鱼获之利,碣石村颇为馥郁,家家户户都是整齐的两进甚至是三进的院落,十几间整齐的大瓦房,蓄养了大量的家禽家畜。
只是战争一起,法璐仕、易多利、圣罗斯、北海七国联盟,还有东云人的军队,全都向东撤退,选定了碣石村当做指挥部。
所有民宅全部被征用,家畜家禽,在这些天内,也被吃得差不多了。
出海口,横着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联军舰队,出海捕鱼,也是不可能的了,随时可能有一发炮弹落下来,谁还敢出海?
深夜中,碣石村内灯火黯淡,各处民宅中,都传来了那些洋人粗犷的呼噜声。
村民们都被驱赶到了村外的芦苇荡中,扎起了简陋的棚子暂时歇息,风吹过,偶尔可以听到孩童的哭声。
刑天鲤绕着碣石转了两三圈,天色都快蒙蒙亮的时候,西南角,骑着小毛驴的邮差,终于慢吞吞的赶到。
这家伙将两份公文往村口站岗的士兵手上一丢,骑着小毛驴转身就跑。
过了一会儿,村子里就传来了喧哗声。
刑天鲤凑到了村子旁边,神魂之力释放过去,就听到了戴高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南屿阁下,如果你们东云人不能拿出证据,你们肆无忌惮暗杀我国侨民的罪行,一定会受到法璐仕最严厉的惩戒!”
好么,戴高代表法璐仕官方,向东云人发难了。
四周有窃窃私语声传来,刑天鲤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驻扎在村子里的,东云军官们的交谈。
“真是勇士啊,当众杀了这么多西洋鬼畜。”
“果然真英雄,不过,他怎么知道那个刺客是暗语森林的人?不是圣母教的刺客么?”
“不管刺客是谁,这位好汉,都是我们东云的纯爷们。啊,真希望能够亲眼见他一面。”
相比东云总领事南屿鱿二被戴高骂得狗血淋头、满头雾水,这些东云军官则是毫无保留的的,立场偏向了‘这个英勇无畏的自家人’。
碣石村正中,村子里最大的鱼牙子的院子,三层的院落,第二进的主厅,这里已经成了各国高层临时的议事之所。
戴高和南屿鱿二,正在这里相互喷着口水,其他各国总领事,则是因为各种原因,在一旁殷勤劝说他们冷静下来。
在各国高层看来,现在大家绝对不能内讧,必须同心协力,联合起来,共同应对英吉士和圣诺曼的压力。
暗语森林策划了对蠖亲王的刺杀?
大家是不信的。
东云人跑去袭击了暗语森林的人?
说实话,在场的各国高层,十个中间,有九个相信了这个说法。
但是,大局为重啊!
身披元帅军服的雷诺夫插到了戴高和南屿鱿二中间,沉声道:“好了,两位,我们正在和他们进行战争,这点小事,不应该破坏我们的盟约。”
“暗语森林?”雷诺夫撇了撇嘴:“根据我们的情报,那就是一个,高级妓-院?”
戴高的面皮变得通红,他当即跳了起来:“这是对我法璐仕的侮辱,暗语森林,那是……”
雷诺夫一巴掌按在了戴高的肩膀上,轻松镇压了戴高的暴跳如雷:“好了,那个叫做玛索的老女人,是你们末代国王的私生女?”
“没错,她曾经是法璐仕的公主,但是现在你们法璐仕的国体都变成了共和联邦,她的公主身份一钱不值,戴高阁下,你要为了一个破落户流亡公主,破坏我们的盟约么?”
雷诺夫轻轻摇头:“她的死活,无关紧要。”
他又看向了得意洋洋的南屿鱿二:“但是,南屿阁下,请约束贵国的子民。我们都知道,贵国的浪人,经常做一些不受约束的出格行为,他们曾经让万国租界的执法机构非常、非常、非常的头疼!”
“刺杀,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法子,所以,请你出面,告诫,约束你们的侨民。”
“不要再节外生枝,我们要联合起来,应对英吉士和圣诺曼的挑战!”雷诺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掏出一只雪茄塞在嘴里,他指尖一晃,一缕火光,就点燃了雪茄。
他肆无忌惮的在这些人面前,炫耀自己的超凡能力,偌大的大厅内顿时一片死寂,戴高、南屿鱿二等人,齐齐屏住呼吸,静静的聆听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刚刚在那邮差之前,有人,给我捎来了一个交易请求。”
雷诺夫狞声道:“那人告诉我说,东云岛联拍下,却被人焚毁的战列舰资料,在他们手上,有全套的复制版本。全套的资料,一个字都不差的那种。”
南屿鱿二尖叫着跳了起来:“该死的,怎么会这样?贼,该死的贼,无耻的贼!”
南屿鱿二茫然而懵懂的挥动着手臂。
他听到什么了?
全套的战列舰图纸的复制版本?他们东云人耗费天价拍卖下来的资料,在总领馆被人一把火烧掉了,居然在外面,出现了复制版本?
这是谁干的?
南屿鱿二脑壳一阵混沌,他只知道挥动手臂,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叫声。
“安静,南屿阁下!”雷诺夫低沉的说道:“传来消息的人,应该是大玉朝官方的人,非常有实力的官方代表。他们想要,和我们进行交易。”
“我已经答应了和他们交易。”雷诺夫低沉的呼出了一口气:“毕竟,我们得到了合金配方,我们得到了炼钢厂图纸,我们得到了钢铁战车的资料,我们还有新式炸药以及一系列配套技术的资料。”
“我们偏偏缺少新型战列舰的资料。”
雷诺夫沉声道:“而没有新型战列舰,我们的海外殖民地,就是不安全的。想想看,当英吉士和圣诺曼,当他们拥有了数十条新型的战列舰,浩浩荡荡横行大海的时候,我们各国的殖民地,我们的资源地,我们的商品倾销地,我们的海上交通线,就全完蛋了!”
“所以,这份资料,我们必须拿到手!”
雷诺夫和南屿鱿二、戴高等人又说了些什么,刑天鲤已经没心情听下去了。
他整个人,通体散发出阴郁的气息,宛如夜间勾魂的无常,若是有人看到此刻的刑天鲤,搞不好会吓得昏厥过去。
他耗费偌大力气弄到手的,战列舰的全套资料,居然被颐和郡主他们拿出来,和这些国家进行交易?
用力的抿了抿嘴,刑天鲤呼出一口气,好吧,他想起来了,自己来碣石村,究竟是要做什么。
紫绶道衣变幻形态,面皮扭曲,身躯一点点压缩,变得高挑而瘦削,五官也从英伟俊朗,变成了精致且阴柔。他俨然变成了暗语森林中,那些工具人‘雄性’的形态。
紫绶道衣变成了一件法璐仕士兵的制服,刑天鲤掏出一双大头皮鞋,换下了脚上的布鞋,轻轻的跺了跺脚,身形一晃,就到了外面碣石村一栋民宅中。
两进的院子里,大群东云军官,正在这里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打听来的消息,他们还在探讨,那位英勇无畏的好汉,闯进南浔镇杀了这么多暗语森林之人的,究竟是哪一位。
他们甚至将万国租界,有数的浪人头目全都猜了一遍。
穿着法璐仕士兵制服的刑天鲤故意放重了脚步声,大踏步闯入了院子,他端着一杆挂着长长弹链的轻机枪,冲着这些聚集在院子里的东云军官,‘咣咣咣’就是一通狂扫。
“东云人!”机枪枪口火光四射,密集的子弹在这些东云人的身体上拉出了长长的血箭。
二十几名东云军官惨嚎倒地,附近的几个东云官兵嘶声尖叫,齐齐拔出枪械,还没来得及开火,刑天鲤已经调转枪口,密集的子弹落在了他们的手臂和大腿上。
枪声惊动了碣石村的所有人。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几名身披重甲的圣父教审判圣骑撞碎了院门,冲了进来。
刑天鲤丢下了手上轻机枪,拔出了一柄从昨天被他击杀的‘雄性’手上取下的修长弯刀,带起一抹寒光杀了过去。
狂风在身边回荡,刑天鲤左手捏印,激荡劲风,倒是有几分暗语森林所属出手的意思。
风卷动身躯,奔行的速度变得极其惊人,刑天鲤弯刀轻轻划过,大片流光笼罩了几个审判圣骑,在他们甲胄上拉开了密集的火星。
‘叮当’撞击声不绝于耳,刑天鲤并没有用多少力量的斩击,没能对这些审判圣骑造成任何伤损。刑天鲤一声长啸,身边狂风骤然炽烈,卷起他高挑的身躯,一溜烟的翻过了院墙。
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怒骂声,呵斥声,沉重的脚步声中,大量审判圣骑从四面八方合围。
更有审判圣骑骑着特色的高头大马,在街道上往来冲突,寻找袭击者的身影。
刑天鲤抖手丢出了两发手雷,将两个骑马的审判圣骑炸得人仰马翻。人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是两头骏马被炸伤,倒在地上不断嘶鸣嚎叫。
狂风卷着身躯,刑天鲤好似一条滑腻的泥鳅,在碣石村里这个街口冒个头,放两枪,那个街口露个脸,丢两颗炸弹。于是,四面八方大群士兵跑来跑去,不时有人开枪乱打,又误伤了前面路口冒出来的其他国家的官兵……
叫声,骂声,相互的斥责声,一时间响彻云霄,碣石村乱得一塌糊涂,彻底将‘乌合之众’这个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刑天鲤吹着口哨,轻轻松松的到处乱走,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他身上穿着的法璐仕制服的模样,看清了他那精致、阴柔,和正常人有着显著区别的长相。
已经有人在嘶吼:“是暗语森林的人,没错,是他们!”
南屿鱿二又惊又喜,歇斯底里的吼声远远响起:“大家看到了,大家看到了,这是暗语森林的恶意袭击,他们杀死了我们数十名英勇忠诚的军官,这是挑衅,这是对东云岛联的挑衅……戴高阁下,你看到了!”
戴高也扯着嗓子在怒吼:“这是复仇,这是绝对正当的复仇!”
南屿鱿二厉声喝骂:“你放-屁!”
戴高是老军人出身,他骂人的话可一点儿都不比南屿鱿二差,摆出老军-痞的嘴脸,戴高扯着嗓子,冲着南屿鱿二就是一通咆哮。
南屿鱿二在东云岛联,可是正经的贵族出身,他骂人的功夫,真不如戴高。
被骂急了,南屿鱿二一声大吼,跳起来,一拳头打在了戴高的小腹上。戴高痛得‘嗷呜’一声,一脚踹在了南屿鱿二的面门上。
于是,四下里,法璐仕和东云岛联的官员们打成了一团。
可怜,法璐仕作为极西百国中有数的顶级强国,他们的附庸小国也是很有几个的。看到自家老大哥和人动手了,这些国家的总领馆官员摩拳擦掌,加入了对东云官员的殴打。
东云官员本来就个子矮小,三五个人迭在一起,才能够极西百国一个成年男子的块头!
现在是人家四五个人联手殴打他们一个!
简直就好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打地鼠!
可怜这些东云岛联的官员被打得大口吐血,更有人被打断了胳膊腿儿,倒在地上乱喊求救。
唯一能制止这一切的雷诺夫,已经带着大队审判圣骑冲出了碣石村,紧追着刑天鲤撞入了茫茫芦苇丛。
雷诺夫见猎心喜——他看出来了,这个‘暗语森林的雄性’,施展了某种超凡的力量,环绕在他身边的狂风,绝对不是自然产生。
大队人马在芦苇荡中狂奔,刑天鲤一溜烟的正跑得欢快,突然远处一阵刀剑撞击声响起。
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在呼喝:“诸位,吾等在此歇脚,尔等,意欲何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