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松平春岳扬起目光,笔直地注视着一桥庆喜的背影。
虽然他使用的是疑问句的句式,但其语气却透出强烈的肯定意味。
“……”
又是短暂的沉默。
又是语气深沉的答复。
“……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始终坚信:橘青登绝非幕府的忠臣!”
“每当跟他会面的时候,都有一种仿佛与豺狼作伴的不适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
“因此,我一直视橘青登为我的头号大敌。”
松平春岳试探性地追问道:
“一桥大人,您的意思是……您怀疑橘青登乃两面三刀的奸邪小人或狼贪虎视的野心家?”
“可是……依我来看,橘青登并不像是这样的人呀。据我观察,他对钱财和权势并无强烈的贪念。”
一桥庆喜扯动嘴角,“哼”地嗤笑一声。
“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更何况……‘野心’这种东西,可是会增长的。”
“春岳,你可曾饿过肚子?可曾缺少美人的作陪?”
莫名其妙的发问……松平春岳虽感不明所以,但他还是迅速地回答道:
“没有。我从未饿过肚子。早在12岁时,我就已在侍女的身上品尝过鱼水之欢。”
一桥庆喜无声地笑了笑。
“我也是,打从出生起,我就不知饥饿和急色为何物。”
“在常人眼里可望不可及的宝藏,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普通物事。”
“你我都生在富贵之家,自小就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吃惯了山珍海味,玩腻了国色天香的美女佳人。”
“出于此故,味道普通的食物和水准一般的女忍,根本就打动不了我们。”
“但是……普通人可不是如此。”
“说来惭愧,这也是我最近才明白的道理。”
说到这,一桥庆喜埋低脑袋,垂下视线。
他和松平春岳现在正身处一桥邸的最高层。
作为高贵的“御三卿”的地位象征,一桥邸乃四层楼高的气派豪宅——在江户时代,这已属于很不得了的庞大建筑物。
因此,从一桥庆喜当前的视角望过去,如蛛网般的街巷、星罗棋布的屋宅、成排成片的房瓦、广阔的大地,全都在他的俯视之下。
“我在‘上方’站得太久了,以致于都忽视了被打开的欲望是多么地可怕。”
“被打开的欲望往往会疯狂地滋长。”
“一个饥饿过久的人,在初尝珍馐之后,极易产生一种近似于‘复仇’的心态。”
“他会乐此不疲地追求更多、更好的食物。”
“在成为世人交口称赞地仁王之前,橘青登不过是一介御家人,家禄只有可怜的100石。”
“从籍籍无名的奉行所同心到名震天下的京畿镇抚使,在此过程中,他见识到了自己此前从未见识过的靓丽风光。”
“从今往后,他还能用以前的目光来看待周遭的事物吗?”
“他对美食、女人、钱财、权势,就没有新的追求了吗?”
“他就不会想要更进一部,去看看更上层的风景是什么样子的吗?”
随着一桥庆喜的话音落下,寂静再度包围了室内外。
认认真真地听完对方的慷慨陈词后,松平春岳作沉思状。
须臾,他“呼”地长出一口气。
“……一桥大人,您说得对。”
“‘钱’与‘权’乃最能腐蚀人心志的两大毒药。”
“不论是谁,都有可能被贪婪所支配。”
“过低的出身,使得橘青登此前从未品尝过‘钱’与‘权’的美好。”
“而现在,他已贵为堂堂的京畿镇抚使。”
“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能决定万千人的生计,乃至影响整个天下的走势。”
“位高权重,显赫一时,手握杀生之柄……谁都说不准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的心态是否会发生扭曲。”
言及此处,松平春岳的话锋忽转。
“好在从当前的状况来看,橘青登和他的新选组应该会安分很长的一段时间。”
“德川家茂虽赋予了橘青登极大的财政自主权,允许他自己设法筹款,但他再怎么有本事,也不可能凭空造出钱来。”
“开拓财源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说到这,松平春岳就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记忆似的,嘴角直抽,面泛苦涩。
“我猜呀,橘青登现在肯定正为新选组的军费发愁。”
“他之后绝对会上不少的精力去设法解决新选组的财务问题。”
“钱的事情若不解决,他不论是想做幕府的忠臣,还是当下一个安禄山,都将无从谈起。”
“在使新选组拥有稳定的财政收入之前,他势必无暇去顾及其他事务。”
“所以,我们暂时是不用担心他又整出什么麻烦的大动静。”
一桥庆喜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与此同时,他的表情逐渐放松下来,面部线条也跟着变得缓和。
“嗯,这是近期里唯一的好消息了。”
……
……
7日后——
文久三年(1863),3月18日——
京都,壬生乡,新选组屯所——
时值七点多钟。
春季的脚步渐近,白昼不再短暂,时下的太阳已高挂在天边,淡金色的阳光流遍大地。
清河八郎漫步在洒满阳光的缘廊上。
右手边是一扇扇纸拉门,左手边是不大不小的庭园与一望无际的天空。
他侧过脑袋,昂首望天,迎着洗面的金辉,颇有雅兴地吟诵出《万叶集·梅歌卅二首并序》的古文:
“于时,初春令月,气淑风和……唉,可惜啊,若是能保留庭园的原貌,这将会是一片美不胜收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