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卒塔婆:梵语的音译。原为灵庙、灵塔之意,在日本演化为直长条性木牌,作为类似佛菩萨加持的牌位,上面书写佛经名或法会名、欲超度者之名讳、供养者等资料。
写有橘隆之全名的卒塔婆……这乃何地,已然呼之欲出——此处正是橘隆之的埋骨所。
时下已值万籁俱寂的深夜,偌大的墓园内除了青登以外再无他人。
佐那子和总司俱不在其身旁。
形影单只的青登,显得跟四周格格不入。
庄重、正经、若无其事、不动声色……所有能用来形容“肃穆”的词语,都可应用在此时的青登身上。
青登目不转睛地笔直注视橘隆之的卒塔婆,清秀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让人难以揣测他当前的所思所想。
这时,他的背后蓦地响起一道苍老的男声:
“嗯?您是……橘家的橘青登吗?”
青登挑了下眉,然后缓缓地转头向后望去。
只见他的身后,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年届朝杖的老和尚。
布满皱纹的面庞像极了脱水的橘子皮。
一双细小的老眼深藏在茂密的白长眉之下。
露出青白头皮的大光头,给人一种摸起来手感肯定特别好的感觉。
那垂在胸前的银白胡须,跟他那矫健的步伐与精神抖擞的样子很不相称。
待看清来者的面容后,青登的面部线条微微放松。
“原来是净妄住持啊。”
净妄——这位老和尚的法名。
他乃此寺的住持兼资历最老的僧人。
日本的佛教有着诸多门派。派别不同,教规与修行法则也会有所不同。
样繁多的教派乍一看虽令人眼缭乱,但其大体可分为两类。
一类的僧人可以像普通人那样,想吃啥就吃啥,没有任何忌口,还可以娶妻生子。
另一类的僧人则跟中国的僧人一样,剃着光头,不食荤腥,不近女色,恪守严格的戒律。
净妄和尚便属后者,而且还是其中戒律最严格的教派:“律宗”。
在日本,皈依律宗的僧人,着实少见。
之所以会如此,个中缘由倒也不复杂——律宗的戒律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可怕,严格得吓人。
顾名思义,律宗就是专门研究佛教戒律的教派。
大到念佛、礼佛,小到吃喝拉撒睡,都有一套一套的复杂规矩。
据不完全统计,最初的律宗至少有两三百条戒律。
尽管经过不断的改良,现世的律宗戒律业已简化为了十重戒、四十八轻戒,但律宗僧人的生活依旧清苦,让佛心并不坚定的人望而却步。
相较而言,允许门下弟子吃荤喝酒,娶妻生子的教派,比如净土真宗,自然是更有市场,更受民众的欢迎。
“净妄住持,好久不见了。”
青登微微欠身,向净妄轻施一礼。
此所庙宇乃橘家入檀的寺庙,所以青登跟净妄住持自然是有过数面之缘。
只不过,二人的上次见面,还是在一年多以前,橘隆之的葬礼上。
“橘先生,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净妄睁大眼睛,目光发直地盯着青登的脸。
他的这个动作,自然是“您不是正受官府的通缉吗?”的意思。
直至现在,青登仍背负着“灭赤羽满门”的重大嫌疑。
“我想久违地看望橘隆……看望吾父,所以就偷偷地前来叨扰贵寺了。净妄住持,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不要报官。”
净妄闻言,不觉扬起视线,若有所思地打量青登的表情。
片刻后,他露出无奈的苦笑。
“明明都已是被缉之身,却还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也罢,我既已是出家人,便不应再多管凡尘琐事。你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吧,只要别给本寺带来麻烦即可。”
青登轻轻颔首。
“感激不尽。话说回来,净妄住持,能在刻下遇见您,当真是令我深感诧异。我还以为都这个时候了,寺里的僧众肯定都已就寝了。”
净妄苦笑一声。
“这还不是因为你。我本已准备睡下,忽然瞧见窗外似有人影晃动,故起身查看。要说深感诧异,吾亦是如此,我没想到时值深夜,却依然有檀客来访。”
“这样啊……抱歉啊,打扰您休息了。”
净妄摇摇头。
“不碍事。倒不如说,能够看见有人不顾更深夜静地前来墓地看望亲友,还挺让我高兴的。”
“近几年来,内忧外患不断,社会动荡不安,黎民百姓光是活着就已很是不易,哪还有那个闲心、气力来扫墓?”
“墓地愈发冷清,无缘墓也随之越来越多了。”
【注·无缘墓:即“绝户坟”,没有人来祭拜的孤坟】
净妄走前两步,站到青登的身旁,同青登比肩而立。
二人的目光一同落到橘隆之的卒塔婆上。
“所以……橘先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现在离盂兰盆节还早着呢,突至墓园看望亡父,所欲为何?”
【注·盂兰盆节:又称为“祭魂节”、“中元节”、“鬼节”,是祭奠亡人、怀念先人的节日。】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忽然很想来看看他,有些不吐不快的话语想要在第一时间对他说——仅此而已。”
净妄斜过眼珠,送给青登一股长长的、意味深长的眼波。那眼波所蕴藏的情绪很难捉摸。
“当真是这样吗?”
在外人看来,净妄的这句反问,恐怕莫名其妙吧。
然而,青登的平静表情依旧。
“净妄住持,何出此问?”
老和尚仰起脸,掩埋在皱纹之中的双眼凝神紧盯青登的脸。
“也许是我多心了吧,但是在我看来……橘先生,您现在完全是一副即将奔赴战场的模样啊。”
听见净妄这么说,青登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脸夹杂着坦荡与磊落,似笑非笑的表情。
“奔赴战场吗……大概确实如此吧。净妄住持,今晚说不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股深藏复杂情绪的目光,默默地从青登的脸上移开。
“……看来,今晚……不,未来几天的江户,又要不平静了。”
净妄发出仿佛话里有话的声音。
青登若有所思地瞥了净妄一眼,然后抬高视线,眺望远处的天际,像是让思绪飞向不在这里的彼方。
“净妄住持,您要阻止我吗?”
青登的话音甫落,净妄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不,老衲并无此意。”
这一次,青登的脸上总算是出现除“肃穆”以外的情绪——一抹讶色掠上其眉间。
“我还以为身为僧人……而且还是一个佛法高深的老僧人的您,一定会奋力阻止腥风血雨的到来呢。”
净妄微微一笑。
“首先,老衲仅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何德何能对‘仁王’的一举一动指手画脚?”
“其次,倘若您只是单纯地欲图施暴,那么老衲纵使舍得一身剐,也要对您的暴行予以阻止。”
“然而……祂告诉我:你并不是要去徒增杀孽,而是要去打一场舍尔其谁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