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彦博被文贻庆搀扶着,到了福宁殿的时候。
他的眉头就皱起来。
因为迎面而来的人,是他现在最讨厌的人。
太子少保、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
不过,很快文彦博就笑了起来。
因为,文彦博知道,冯京马上就会奉诏回朝了。
圣旨已经下了。
保宁军节度使、中太一宫使、判河南府冯京回朝述职。
这是多方力量角力促成的。
这其中,出力最多的当然是文彦博这个太师了。
“太师!”张方平也看到了文彦博,立刻避到一旁,微微欠身行礼,但姿态却是敷衍的很,只是拱了拱手。
“张节度今日入宫是?”文彦博眯着眼睛问道。
“不瞒太师,吾奉旨来献《元祐字典》的第三卷……”张方平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他现在很生气!
因为冯京那头锦毛鼠马上就要回朝了。
时间就在太皇太后圣节之前。
一旦冯京回朝,那么,那头锦毛鼠一定会试图和他争夺《元祐字典》的编纂权。
只是想想,张方平都感觉很恶心。
“这么快就编纂到第三卷了?”文彦博微笑着:“节度当仔细些,好些把关。”
“这是官家为两宫慈圣献礼的大典!也是国朝文教盛事!”
“太师提点,老夫铭记在心!”张方平几乎是咬着牙齿说着。
“这就好!”文彦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颔首,用着上司指点下属的语气说道:“老夫过些时日,再到《元祐字典》书局之中,拜谒节度……”
“不敢!”张方平低下头去,一双老眼好似要吃人。
“老夫在书局之中,敬候太师大驾光临!”
文彦博微笑着拱手道别。
张方平假笑着拱手送别。
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文彦博的背影,消失在宫阙。
他才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老匹夫!”
“若韩魏公、富郑公在,哪轮得到这老匹夫这里耀武扬威、倚老卖老?”
可惜,现实却是韩魏公早已驾鹤,富郑公也已仙逝。
竟让那老匹夫,窃取了本该属于韩、富二公的地位。
……
文彦博在进入福宁殿的閤门后,就已经完全将张方平抛在脑后了。
当年,在朝中的时候,张方平便不是他的对手。
何况如今?
败军之将,不足挂齿!
在文贻庆的搀扶下,文彦博缓步走入福宁殿的帷幕。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那帷幕尽头的珠帘内,坐着的小官家的身影。
小官家身边,还有一个他很熟悉的娇柔身影。
文彦博心中笑了一声。
当今这位小官家啊!
还真是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呢!
……
“事情便是这样的……”
“太师以为呢?”
赵煦端坐在坐褥上,将前两天和曹佾的话,对着文彦博说了一遍。
文彦博自是非常配合:“陛下笃圣人教诲,推恩天下,恩泽万民,老臣为天下贺之。”
“那东南西北四抵当所,太师比较喜欢哪一个?”赵煦微笑着问道,然后就端起文熏娘煮好的紫苏饮,慢慢喝起来。
紫苏的香味,充盈在口腔,蜂蜜的甜味不腻不重刚刚好,清凉的冰沙,则冲淡了这个夏天的闷热。
文彦博却是明显楞了一下。
虽然说,这大宋士大夫们并不羞于谈利。
但皇帝赤裸裸的直接和一個元老这样暗示,多少还是有些夸张了!
错非,这位小官家早已经证明了他说话做事,都不是任性而为,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同时,他也能对他说的话、做的决定负责。
文彦博恐怕会以为是在和他开玩笑,甚至是在耍他。
但,文彦博的神色还是严肃起来。
只见着文彦博起身后,微微弯腰,然后中气十足的问道:“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还望陛下明言之!”
赵煦看着文彦博严肃的神色,不慌不忙的放下了手里的紫苏饮。
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想笑。
因为文彦博的话,翻译一下就是:“你不妨把话讲的明白些!”
这就让赵煦瞬间联想起了一位在现代电视上见过的微操大师了。
所以,他也不生气。甚至轻笑起来,他知道的,大宋的这些文臣啊。
一个个都是既想做婊子,还想立牌坊的。
包括章惇也是如此!
章惇在绍圣时代,隔三差五,就要找个借口,唆使别人上书弹劾他自己一次。
每次都要赵煦去挽留、安慰。
有一次,赵煦故意和章惇开了个玩笑,将某人的弹劾奏疏留中。
第二天,老章就急匆匆的递了帖子乞见,到了御前的神态,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当时赵煦笑的前仆后仰。
所以,赵煦也不逗文彦博了,免得老登被气到。
他对身旁的文熏娘道:“甘泉县君,且去替朕将朕放在内寝案头上的那几卷文稿取来。”
文熏娘明显楞了一下。
显然,她还没有习惯‘工作中要称职务’的社交方式。
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盈盈一礼:“诺!”
文彦博看着文熏娘,可以自由出入赵煦内寝,甚至不需要赵煦明确说去那里取文稿。
心中顿时一凛,连忙低下头去。
士大夫和外戚,在御前可是两种生物。
士大夫可以和皇帝硬来。
这是职责需要,也是仁庙以来形成的‘祖宗之法’。
但外戚……无论什么时候,都得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别说是硬顶天子了。
便是说话都小心选择措辞,不然一顶‘恃宠而骄’的帽子就要扣上来了。
再不小心,就会被贴上‘跋扈’的标签,然后就等着朝野围攻吧。
想当年,温成张皇后那么得宠。
但其父兄在御前,却依旧谨慎小心的像个家仆。
如今,文家既然想要转型成为外戚。
自不能再抱着士大夫的臭脾气不放了。
没过多久,文熏娘就捧着几沓文书,到了赵煦面前,呈递了上去。
赵煦接过这些文书,随手拿起一份,然后递给文彦博:“太师请看……”
“这是朕今日读诸位先生们给朕修订的《三朝宝训》时,从《重牧宰》、《体大臣》等宝训、圣言之中抄录下来的文字……”
“祖宗以圣继圣,圣德相传,时用光大!朕小子也,不敢有一日相忘,乃日夜勤读,不敢松懈。”
文彦博连忙起身拜服:“陛下仁孝,老臣为天下贺。”
然后才接过来文熏娘送来的那一沓元书纸。
纸上一字一句,端端正正,确实是当今官家的御笔真迹。
再看内容,也都是仁庙、英庙、先帝对大臣们表示爱护、重用、信任以及宽宥的事迹。
但,每一个事情所用的文字都很少。
短则二三十字,长则百十字。
只是简单的记录着某年某月,某位先帝与某位大臣之间的对话。
只是,文彦博看着看着,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些文字、故事,分开看的话,可能没什么。
只是些教导天子,应该重用大臣,应该用道德,来选拔官员,用仁厚来对待大臣,尊重宰执,优遇士大夫等等。
可这些事情连起来,味道就不对了。
就听着端坐在御座上的小官家道:“三朝宝训,乃是两位宰相及诸位先生们,夜以继日,不辞辛苦,摘取祖宗圣训、言行,以教朕听政、问政、理政之学也。”
“左相康国公,在进宝训于朕时,曾与朕言:人主之所当学者,观古圣人之所用心,论历代帝王所以兴亡治乱之迹,求立政立事之要,讲爱民利物之术,自然日就月新,德及天下!”
“朕于是笃而学之,以求日就月新!”
文彦博听着,一楞一楞的,条件反射般的道:“陛下圣明!”
赵煦看着,嘴角微微翘起来。
和孔孟的经义一样,死掉的先帝,同样不可能再从棺材起来,解释自己当年的言行了。
而大宋士大夫们,连孔孟两位圣人,都可以直接沟通,然后宣布自己已经知道了圣人的‘真意’,参悟了当年‘圣人们’的用心。
自然不可能放过‘先帝们’。
所以,这所谓的《三朝宝训》,其实就是一部士大夫们出于他们自己利益需求而人为编纂、摘写的所谓‘祖宗圣训、宝训’。
其真实性,不是没有。
但大体类似现代的《读者》、《知音》。
上面摘录的、截取的事迹、对话,都是被美化过、粉饰过的,甚至有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还得打一个问号!
为什么?
因为,经筵官奉旨编纂《三朝宝训》的时候,循的是仁庙朝的故事。
而在仁庙时代的《宝训》,大量采用了民间流传的故事。
甚至直接参考了石介私修的《三朝圣训》。
有了这个前例,无论是韩绛还是吕公著,不管是范纯仁还是吕大防,都在这《三朝宝训》的编纂过程中,大量采用了符合他们意识形态和立场的民间故事。
好多事情,甚至是直接拿着司马光的《涑水记闻》以及其他旧党士大夫大臣的私人笔记里的故事照抄。
所以,后来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篇》的时候,看到那些留下来的各种《宝训》、《圣训》的资料,一个头两个大。
因为他发现,这些《宝训》、《圣训》上的好多事情,实录找不到,国史上也没有记录。
甚至连年月日都模糊不已,只能勉强靠着谈论的君臣来推算大概年月。
赵煦当然也不会惯着这些士大夫们。
新闻学嘛。
搞得好像他不会似的。
和尚摸得,贫道自也摸得!
“所以,太师,朕这是在循祖宗之法,用祖宗爱民为本,以天下为先,社稷为重的理念,来行祖宗‘重牧宰’、‘体大臣’故事。”
说着,他就开始背起来了,他自己摘抄的那些片段。
大体上都是仁祖如何、英祖如何、皇考如何。
其事迹也都是,三位先帝,重用、亲近并信任大臣,放手施为,最后在这位贤臣、能吏辅佐下,终于将某某地区的叛乱镇压或者灾荒安定下去。
其中,甚至还有文彦博自己的故事。
“仁祖庆历中,贝州兵变,天下震动,仁祖叹曰:大臣无一人为国了事,日日上殿何用?”
“时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为枢密副使,闻而慨然,乃乞见仁祖,奏以贝州之事,述安民平乱之策,进抚赏大军之言,仁祖乃喜,曰:朕以军国托付爱卿矣!乃拜宣抚使,出平叛逆……”
文彦博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因为这位官家,在逆练‘三朝宝训’。
他直接将三朝宝训里那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圣’宝训、圣训、事迹,自我加工了一遍,然后把这些事情自己拼接了起来,形成了一套他自己的逻辑。
偏偏,这逻辑还挺通顺!
甚至,已经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果然!
等到这位官家背完了他摘抄的那些故事、事迹后,就深情的道:“三圣用政,以仁为先,以爱民为本,以利天下为事。”
“朕虽年少,犹愿效之!”
“所以,朕去年才要扑买堤岸司,如今还要开始扑买抵当所。”
“但是……”
“抵当所终究不比堤岸司……事涉千百万家……”
“若商贾扑买得之,不用仁义,反以剥刻,凌虐百姓,朕心何忍?”
“太师,四朝元老,朕之师保,当代朕而出,率民更始!”
说着,坐褥上的小官家就已经起身,对着他文彦博,拱手一拜。
文彦博眼皮子一跳。
这味道……
文彦博很熟!
因为史记上有过记录——汉文帝即位后,深感元老军功勋贵在京,恐有肘腋之患,于是下诏给两位宰相陈平、周勃说: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
于是,诛杀诸吕,扶立文帝的两位高祖功臣元老,就这样被一纸轻飘飘的诏书,解除了权力,送回了他们的封国。
文帝得以执掌大权。
如今,小官家的语气、用词、态度,就和史记上的汉文帝语气、用词、态度,相差无几。
汉文帝当年是为了掌权。
那么小官家是为了什么?
文彦博一个激灵,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要让文家交投名状!
也是在逼着他这个老臣表态!
更是在试探文家,有没有帮皇帝干坏事、脏事的觉悟——是的,大宋外戚们做的坏事,十之八九,其实都是替皇帝在做。
文彦博对此,当然清清楚楚,因为他当年和温成张皇后家走的很近。
对张家的那些事情,十分了解。
那些年,张家外戚贪财、揽权,到处插手地方上的赚钱营生,惹得天下一片骂声。
真以为是张家人愿意?
张家就不想学曹家,清清白白做人?
没办法啊!
都是被逼的。
文彦博想到这里,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他重新变成了那个在庆历、皇佑年间,为了拜相,舔着脸和张尧佐称兄道弟的文彦博。
“陛下圣明,法祖承圣,笃祖宗之教,必可为天下之明主!”文彦博立刻表明自己的态度。
然后,他就叹息一声:“然而,老臣朽迈,恐难行事矣。”
这倒不是他想推脱。
实在是他确实不适合做这个事情了。
“若陛下不弃,老臣乞以犬子及甫,为陛下效命!”
这就是反向试探了。
文彦博可不想文家最后落得如同张家一样的下场——张尧佐当年给仁庙当狗,做了那么多事情,被天下人围攻。
最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