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抱着厚厚一迭资料走出研究室,去向老教授们请教:
“老师您看,这个头盔,我总觉得形状不太像中原的式样,有点吐蕃那边的味道……是我感觉错误,还是这头盔其实是吐蕃人用的?”
“啊,哦。”白教授一张一张翻动着沈乐拿过来的资料,眼神专注。好半天,他起身走到书柜面前,抱下来两大本书册:
“那时候的头盔,形制本来就有些奔放。你看,这是唐墓当中出土的虎头盔武士俑,虎头面目狰狞,头伸两角,宽鼻大口,两眼圆睁……”
他非常熟练地连续翻过几张,一张一张夹上书签,方便沈乐带回去看:
“当然,武士俑的头盔,和现实当中的头盔形制不一定相同,只能做一个参照。
而且,这些武士俑,主要出现在初唐和盛唐时期,可能和你这件头盔的时期也不一样……”
沈乐仔细看着图册,默默点头。有一说一,这些泥俑、陶俑的头盔,和丝路诸国,以及吐蕃地区的头盔样式比起来,说不好哪个更奔放:
也许毕竟是塑像,而且是放在墓里,不用考虑制作工艺、造价、防护力等等问题,只要越吓人越好,工匠们可以放飞自我?
他有点儿怀疑地看着手下的图册,默默怀疑,这些泥俑的记录到底靠谱不靠谱。白教授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很熟练地又翻开一本书:
“不过,壁画和武士俑,确实和现实有所对应的。你看这本杨泓先生《中国古代的甲胄》,唐代甲胄类型表展示的甲胄标本……”
他一页一页翻过,五种不同的头盔形态,一一呈现。
前两型的头盔虽然两侧有护耳,但那护耳是垂直向下的,从第三型开始,出现了两侧向上翻卷的护耳;
第四型表现尤为突出,而第五型以敦煌莫高窟第 194窟中的神王塑像为典型标本,展现了中唐以后头盔的典型样制:
“从初唐,到中唐,到接近五代,可以看到明显的发展变化。你拿来的这个头盔……”
沈乐对照着手里的照片,不停点头。单独一张照片看不出来什么,摆到书本上一看,就能看出对应的形态来:
“确实能看出护耳向上翻卷……但是……”
“但是,护耳能做成这个样子,背后是冶炼工艺的极大进步——钢铁不够柔韧,就没法向上翻卷。”老教授微笑:
“当时的吐蕃,冶铁技术还不如我们。所以你说这头盔是吐蕃人用的,不能排除——毕竟战场上捡装备也很正常——但是,概率不大。”
沈乐终于松了口气。虽然这个头盔是沙暴留给他的,能感受到唐军的所思所想,但是,万一呢?
万一折腾到最后,发现是吐蕃人的,那不膈应吗?
他抱了这一大堆资料回去,埋头猛看。一口气看了一个通宵,再拿起笔绘画头盔式样,笔下出来的图案已经完全不同:
整个头盔,由被打砸成一坨的金属板,变成了一个立体的完整形状。
金属板的眉心部位微微向下,呈现一个柔和的波浪形弧度,恰好护住前额;两侧护耳部分向外翻卷;
至于盔顶上,一道长长的棱线向上凸起,顶部呈现断裂状态,像是应该有什么饰物,在战场上、或者在漫长的岁月当中被砸断。
暂时无法考证,沈乐就在这里画了高高的一条,打了一个问号:
等到把头盔复原了,或者把整套甲胄都复原了,看清楚了这个头盔的式样,再把装饰品添加上去吧!
ct扫描完毕的头盔,再一次被放到x光衍射仪,和光谱仪下面,一轮一轮,细细扫描。这一次,沈乐扫描出了更多的东西:
“上面能看到银原子,应该有银片装饰——不,还有汞元素残存于同一位置,应该是鎏银,用鎏银的方式加工过。”
“被打碎的断口部分,光谱有些不一样,回头可以取一点样,喷一下鲁米诺试剂——我怀疑上面有人血,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做dna鉴定。
还有,头盔表面,理论上应该也有血,也可以喷一下。啧,破损锈蚀的头盔,要怎么喷试剂,才能不伤害头盔本身?”
“这头盔边缘,和头盔里面,应该有软质的衬垫?可能还有绳索之类的,方便固定?”
“很正常啊,没有这些东西,头盔该怎么戴——现代钢盔都有里衬呢。”白教授理所当然地指导他:
“你先不急着修啊,先取样,把这些残存物品取出来检验。能找到多少,就找到多少!”
这……这还怎么取样?
这玩意儿在沙漠里埋了上千年了!
沈乐感觉自己脑门子嗡嗡作响。老教授呵呵一笑,又甩过来一迭资料:
“来,你看看,这是1991年长安北郊汉墓出土的铁甲胄。当时的原始素材,复印件全都在这儿了——仔细看看,人家是怎么研究的!”
沈乐双手捧过资料,隔壁瞬间向下一沉。资料最顶上,是发表在期刊上的论文,只有十四页;
但是,就着论文的索引,一直翻下去,资料就丰富到了一定境界。从刚刚出土时候,有点异样的土堆;
到扒开土堆发现的,埋在土里,大量锈蚀的一堆散片;
再到把散片全都清理出来,按照型式一种一种区分开来,统计数量,称量重量;
然后,再记录甲片当中,保留着组合关系的相连甲片,以及甲片上残留的编缀痕迹……
“这也能看得出来啊……”
沈乐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贴到照片上去了。甲片上的锈蚀痕迹很重,非常重,光是看着就觉得脆弱,而且坑坑洼洼;
当年的前辈,辨认出上面贴丝帛的装饰痕迹,编带装饰痕迹的时候,大概,也是快把眼睛贴到甲片上了吧?
他一页一页,一张一张照片,仔细观察。从汉墓里扒拉出来的铁甲胄,大体可以分为八个形态,12个类别,总共2857片。
前辈学者非常严谨,每个形态类别都做了详细记录,测量,称重,拍照。把照片摆在一起,大致就可以看出装饰的区别来:
“嗯……看多了,大概就能判断一下了……”
简单说,贴金片,贴银片,甲片上面有金银的残留痕迹——金银毕竟不是那么容易腐蚀的东西;
贴丝帛的,铁片表面的腐蚀,相对稍微轻而平整;
用丝带编饰的,能看到绞丝状的痕迹……
“我知道了!教授,有没有实物能让我看一眼,方便我加强理解?”
“没有。”白教授两手一摊。“这副甲胄是长安出土的,馆藏地点应该也在长安——不知道有没有借展出去。
反正,这种东西出土非常少,我们这儿没有!”
好……好吧。
沈乐在“找人情、找关系,去看一眼那副甲胄的实物,再回来修自己的”,和“直接研究自己手里的甲胄”当中,痛苦纠结了一下。
最后,还是i人的性格占了上风,打算先自力更生,不行了再想办法请教:
他坐回头盔面前,闭上眼睛,慢慢探出精神力。一寸一寸,一分一分,仔细感应这顶头盔,感应它上面的每一点力量:
金行……金行……还是金行的力量……这个有点区别,但也是金行的力量。
等等,头盔边缘的孔洞里,有些地方,能感受到不是金行力量,这是我要取的样吗?
是丝帛,还是布,还是别的什么?
有时候,串联甲片,还可能用麻绳呢!
沈乐端坐在头盔面前,一动不动。在旁人看来,他就是整整发呆了两个小时——
发呆完了,猛然像兔子一样窜起来,扑到电脑旁边。点开三维扫描成像,开始一点一点标注:
这里有不一样的东西!
这里有并非铁甲的东西!
这里有……蛋白质?
这里的孔洞,有细微的磨损痕迹,材质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所以,穿绳是从这里穿的?
沈乐忙了一个小时,把自己感应到的部分全都标注上去,再放到仪器下面一点一点看。
光谱仪,衍射仪,放大镜,显微镜……
足足折腾两天时间,他才摩拳擦掌,准备动手取样。刚拿起镊子,老教授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别这样直接取啊!做个架子,把它固定好,放到显微镜底下——
用小毛刷一点点刷!用细针一点点挑!刷完挑完了,用最小的吸尘器吸,最后再用镊子夹!”
哎哟,到底是做古建修复的,就是大手大脚。
出土甲胄,这么精细的修复工作,稍微糙一点,就会损伤甲胄本体的!
沈乐:“……”
行,行吧……还要做架子是我没想到的……幸好做架子也简单,研究所里材料也充足……
沈乐摩拳擦掌。还没开始动手,边上跳出来两个泥俑,很熟练地截取竹条、扎紧、上石膏、整形。
一切一切动作,就和沈乐给泥俑做修复,先搭架子再涂泥一模一样,只是省了粗泥细泥一层一层往上裹。
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沈乐忍不住叹息:
“要是你们得回灵性快一点儿,你们甚至可以自己修自己,用不着我来干活了……”
两个泥俑充耳不闻。裹完石膏,它们甚至懂得蒙一层保鲜膜,以免石膏污染头盔,然后才功成身退。
沈乐叹一口气,捧来头盔,小心安放在架子上,推来显微镜:
干活吧!
前辈大佬们,也是这样一点一点,给文物做修复的!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