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谢光旗坦荡,但很阴险,说完这话后,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把目光转向谢光旗。池漪不在乎他们谁先交代谁后交代,她只要那一天发生的完整事情。等待两年时间,终于可以知道谢韶筠是自愿捐肾还是更为可悲的被迫捐肾。池漪并不是很急,就像泡发的茶叶,漫长等待期都过了,这一点等待并不影响她的耐心。谢光旗表情抗拒的捂住脸,他抗拒去谈及那一年所有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谢韶筠捐肾死亡的当天。茶叶里有一点沉浮的东西,谢韶筠盯着那一处看了很久。旁边谢光旗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嗓音沙哑,没有抬头,他浑浑噩噩说:“人死后,很多人都会去想她的好。”这是谢光旗能够想到的最体面的开头语。他对池漪讲:“筠筠很小的时候,不到一岁,有一天忽然会叫爸爸,吐字清晰,比旁的小孩子发声都要快,大家都说他是神童,我和她妈就笑笑。”“大多时候我们都觉得,她小小的一团仿佛能听懂我们讲话。喝奶粉时候,不愿意母乳,叼着奶瓶会很乖。喜欢盯着我们看,被软乎乎盯着大人心肠都是软的。”“她的出生于我们来说是惊喜,小时候长得特别好看,头发自然卷,天生一双的小狗眼,微微垂着眼笑,我当时觉得女儿生下来就是天使。”“但我和你阿姨很忙,我们第一次当父母,只知道孩子要不能冷着,不能饿着,她稍微长大一点了,性格和脾气跟我们都不像,开始混社会,但你以为我们就觉得自己孩子不好吗?”谢光旗浑浊的眼珠泛起泪花。“你们还有觉得她好过的时候?举个例子。”池漪打断他。对上池漪平静无波的眼睛,谢光旗是愤怒的,他怒目圆瞪看着池漪,企图争辩,但张了张口,发现没有证据佐证他们对谢韶筠的认可。无话可辩。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喘了两口气,才将砖红色的脸色转变回来。谢光旗声音拔高了些,他开始大声地为自己辩解:“没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好,我们只是……只是希望她变得好起来,听话、文静,像我们家养出来的女儿。”谢光旗哽咽道:“可是她一路走歪路长大,领养简晴那年,我和她妈没有想很多,就是想有个孩子陪他一起长大,陪他一起优秀。她们从小到大,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子,吃一样的米饭……”谢光旗说不下去了,他抬头,茫然四顾的看着身旁另外两人,企图得到这两人的认可,他养育女儿的过程中没有错,他没有偏颇的让孩子受委屈。然而没有人给他反馈,简晴讥讽笑了一下,无声的说了句恶心。没有人看见简晴恶劣的笑意,谢韶筠看见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座茶室最痛苦的不是谢光旗,而是池漪。因为吊在池漪的脖颈上,谢韶筠听见池漪重而深的呼吸声,下颌死死的绷紧。谢韶筠有一刹那觉得池漪应当很难过,这种难过不是昨天在机场的难过,而是因为谢光旗说了那样的话后,池漪的一种恨与心疼交织的难过。谢韶筠看见池漪睁开眼睛,开口,一字一顿告诉谢光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好的。“谢韶筠没有不好,是你们不好。”“是我不好。”池漪的目光灼的谢光旗垂下头,他抖动着肩膀,用很难忍的一种语气,哀求说:“再争论那些有什么用呢,她都死了,我和你阿姨不能再提起以前,不能想起她——”谢光旗状态很不好,他全身都在颤抖,嘴唇发乌。谢韶筠以为池漪会换简晴问了。然而池漪没有同情心,她死死盯着谢光旗,谢韶筠觉得她仿佛更难过了,因为她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放空,随即哑着嗓音问谢光旗:“她是自愿捐肾吗?”这样一句话,令谢光旗的眼泪飙出,砸到地面上。冗长的沉默,简晴都摆正了坐姿,四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谢光旗。所有人都想知道,谢韶筠捐肾时在想什么,可是谢光旗与冯慈念一直以来闭口不谈这个话题。即便如此,谢光旗仍旧没有开口,他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晕过去。池漪注视着他,没有可怜他的意思。她用陈述的语气,告诉他:“前年9月27日,阴雨,你们参加完研讨会回家,夜晚零点,你把谢韶筠赶出家门。”池漪盯着谢光旗的眼睛,见谢光旗点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缓缓开口:“当天下午三点,朱思成携带一把刀,要上门跟你们全家人同归于尽。”“是谢韶筠把朱思成拦在门外,承诺帮助朱家还高利贷。为拦住他,她的小腿被刀刃划出五公分长的刀口。你知道后来为什么她违背你的意思不参加研究生考试呢?因为缺钱,因为要平息朱思成的怒火。她用纹身的钱保住了你们的性命!”谢光旗形容呆滞,反应过来,很绝望的看着池漪,他对她说:“你别说。”“你赶紧走,求求你。”谢韶筠从来没见过池漪话这么多的时候,谢光旗从座位上滑下来,池漪还在张嘴,只是她的声音同时在哽咽。“简晴流产后,你与冯老师精心照料。但谢韶筠癌症晚期,主治医生叫她找家属,她打给我时,我说我忙,可能你们也忙吧,她电话都没有给你们打一个。”“你把她赶出家门那天,她不陪你喝酒,是因为癌症晚期,喝酒会吐。”“她生病了,暴瘦会导致身体脱相。所以她不再扎头发,头发披散下来,会穿很挺阔的衣服……看起来仿佛跟常人一样,甚至更漂亮了。”池漪平静的语气,说出的每一个字,扎的是谢光旗的心,是简晴的心,更是她自己的心脏,所以她只能喘匀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谢韶筠不愿意叫她继续说了,忍不住在池漪冰凉的脖颈上滚了很多下,池漪没有感觉,她居高临下逼视谢光旗。“说吧。”池漪对谢光旗说:“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同意谢韶筠把肾脏捐献给简晴?”谢光旗双手抱住头,痛苦的捂住耳朵,泪流满面的对池漪说:“对不起!”“怎么没有人告诉过我。啊?”谢光旗精神崩溃的哀嚎出声。静默许久后,他呆呆地瘫在地上说:“那天…医生叫我们做最坏打算,我和老伴的肾脏没办法与简晴配型,筠筠可以,所以我对她说,谢家不能亏欠任何人,她既然害简晴丢掉一颗肾脏,那就还给别人两不相欠……我还告诉她,她把肾捐给简晴,我们可以不告她的朋友朱思成。”谁都没想到是这个理由,空气里的氧气都是恶心的。简晴摔碎了茶杯,两年了,她因为亲眼目睹谢韶筠的死亡。两年来,不敢去医院,戒掉了熬夜,喝茶、喝咖啡,等等一系列对肾脏有伤害的事情。家里任何地方都不能有床与灯,因为这会叫她想到手术台,白炽灯惨白的散到谢韶筠脸上,她歪过头,谢韶筠奄奄一息,小狗眼弯着,明媚无声对她说:“简晴,你啊,真的很没用。”简晴有两年时间一直以为最该死的是池漪,但是没想到谢韶筠捐肾的真相是如此荒唐。她怨憎冰冷地盯着谢光旗,说出的话比池漪恶毒:“太恶心了,你们配当父母吗。”“她没有欠我肾脏。”简晴对谢光旗残忍的说出当年真相:“有点好笑,高三那年,其实不是谢韶筠牵连拖累我挨打,是我自己设的局,我想要出国啊,叔叔。”椅子啪的一声断裂。谢光旗的巴掌扬起来,把简晴的脸打偏了。他手臂青筋暴出,指着简晴的头说:“混账……”谢韶筠看见简晴侧过脸,忽然吊着眼皮,学着谢韶筠相似的神态对谢光旗笑,她说:“爸,你把我打疼了。”随后谢光旗定在原地,他仿佛透过简晴的笑容看见了谢韶筠,扬起的巴掌最终收回去,顺着高几滑下来,跪在地上,长久地跪着。良久后,谢光旗对池漪说:“池漪,你杀了我吧。”池漪笑了。“我不杀你。”她说:“因为丑陋,所以好好活着忏悔。”*从茶馆走出来后,谢韶筠发现,池漪在走两年前自己得知患癌当天的全部路程。谢韶筠看见池漪去了医院,回头去了纹身店。遇见了谢韶筠死亡前最后一位客户花臂,花臂起初不怎么跟她说话,但池漪盯着纹身室内,谢韶筠留下的手稿看。花臂便跟她介绍:“这是小谢老师的画,高级吧。那个腾蛇纹在身上比画里要更惟妙惟肖,传神三分。”池漪点头说:“她真的很厉害。”“有眼光。”花臂冲池漪竖起大拇指,他说:“能欣赏小谢老师艺术的人就是我朋友了。”池漪明明很不习惯,但是她还是跟花臂握了握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