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刚刚遭逢大难,人既然来了佛寺,为什么不进殿上香,佛前祈求平安? 漂浮在半空的众多不定心绪,在佛殿缭缭的香火里沉到了实处。 京城的事太复杂,京城的人也太复杂,但于应小满来说,她始终是生长于汉水边、八岁随爹爹入山的猎户家的伢儿。 领着阿织手握点燃的高香,并排跪在中间往后的一排蒲团当中,高举过额,佛前虔诚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祝祷。 “愿我佛降福,保佑地下的爹爹无忧无虑,安心长睡,不要生气。我们很快回家陪他老人家了。” 身侧的空蒲团有人跪下,同样手握线香喃喃祝祷。 “庄小娘子,刚才跑得忒急了。小老儿连一句挽留话都来不及说,你已含怒而去。哎,不愧是庄九的女儿。” 跪在她身侧蒲团上、此刻正对着她和气微笑的湖绿色绸缎长袍男子,岂不正是早晨不欢而散的余庆酒楼,方掌柜?! “我爹的旧物,我已经归还给你了。” 应小满的脸色好看了几分。 “我爹叮嘱我报仇。”她直截了当说,“但入京后发生了许多事,爹爹主家的仇,我报不了了。我打算这几天就离京回老家,去我爹坟前陪陪他。” “庄九过世了?” “去年腊月里走的。爹爹的坟头就埋在老家,距离京城有点远,如果你想——” “庄小娘子,聪明人不说暗话。你早晨扔过来的银锭,可不是庄九手里那枚。新融的银锭和多年老银,成色差异不小,一眼即可分辨。呵呵,小娘子假做聪明糊弄人,也要糊弄得像些。” 沉默着,视线转开,改盯着地。 她原本想要告知义父的坟头葬在何处。 结果呢,这厮打断了她的话,丝毫不在意义父死活,安葬何处,心里只惦念着义父手里的五十两银锭! 但爹爹当年刚拿到手的时候就被人骗了! 早知道方掌柜这厮是个一头钻钱眼里的小人,她就该听她老娘的话,【碰着不厚道的,掉头就走】。 主意已定,她摊开手掌,语气冷得像冬天长檐下结的冰挂。 方掌柜当然不肯给。 方掌柜还在呵呵地笑:“银锭在酒楼里化成了一汪银水,如何还你。庄小娘子,你作假也不上心些。庄九手里的五十两足银锭,被你弄个三十来两的银锭糊弄小老儿。我当时一接到手里,掂掂分量就感觉不对。” 应小满锐利地盯他一眼,不再和方掌柜说一个字,拉着阿织起身,转身走出了大殿。 他手里握着两个七彩风车,个头又高,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应小满出殿头一眼便望见了他。 说到半途,隋淼远远地望见应小满出大雄宝殿,急忙回禀一句,晏容时停下话头,转身往大殿方向走来。 “进殿上个香的功夫,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阿织惹你生气了?” 应小满把阿织抱起,往晏容时怀里一塞,“你帮我看一会儿阿织。” “你去何处?” 说罢便加快脚步往寺庙门外走去,转眼在人群里没了踪影。 边走边问阿织:“小丫头,你可知道你阿姐要拿的爹爹遗物,是什么物件?去何处拿?” “大银子?……银锭?” “晏少卿,卑职去问明了。雁指挥使的原话说:‘小满娘子他爹和余庆楼的方掌柜从前是旧识,似乎欠了酒楼五十两。小满娘子上门还钱,方掌柜追着讨钱,一来二去没谈拢,小满娘子发怒扔过去一锭银子便走了。’” “无妨,原话复述就是。” 奉命调来跟着晏少卿没几日,就听着了晏少卿和雁小侯爷争风吃醋的风流事,怪不好意思的。 “晏少卿想要哄小满娘子开心,其实也简 晏容时不动声色听完。 “卑职回返时,雁指挥使已经领着几十人马去砸酒楼了!” 应小满从大相国寺出来,一路快步往北直奔余庆楼方向而去,走出五六百步, 远远便瞧见余庆楼一丈来高的红绿欢门外, 黑压压人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她眼瞧着木枝缠绕着鲜花绸缎搭建的迎客欢门, 在阳光下突然一歪。 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忙不迭往左右散开。 木长廊此刻也没了齐整形状。 雁二郎站在长廊最前方, 抬手挡了下迎面刺眼洒下的阳光, 满意地打量周围打砸后的凄惨场面。 “余庆楼店大欺客, 恣行无礼,惹怒了与我家二郎交好的一位小娘子。二郎出手略施惩戒, 今天是头一天。”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嘿, 我认得这位。不正是城东兴宁侯家的小侯爷,雁二郎么。京城惯常惹事的人物。” “我要是他家掌柜的,赶紧登门给小娘子赔罪,好歹把这场祸事尽快消弭了才是……” 雁二郎口口声声“给人出气”的当事小娘子,该不会自己吧?她什么时候和这厮交好了?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拨开黑压压人群,也不搭理廊子前头站着的雁二郎,径直往廊子里的酒楼大门里走。 “早晨被方掌柜拿去的旧银锭呢?那是我爹爹遗物,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