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她们在白天绘画,在夜晚做/爱。久了之后,常姞也发现了苏莳的癖好。比如,姐姐很注重仪式感,她喜欢在开始之前点一盏淡香味的香薰蜡烛,播放舒缓浪漫的音乐。比如,姐姐在上面时很喜欢用黑领带蒙上她的眼睛,或者将她的身体用绳索束缚起来。紫色的绳索绕过她白皙的肌肤,留下淡淡的红色痕迹。姐姐抚摸着她的脸,说她像一株内敛的植物,应许是一株紫色三色堇。比如,姐姐很喜欢在这种时刻让常姞在颤栗中给她念情诗,还会停下来揶揄着说自己听不清楚,让常姞再念一遍。这是常姞觉得苏莳最“恶劣”的一个时刻了。又比如,姐姐喜欢在一切结束之后静静地欣赏浪漫的诗集,她喜欢的诗人是狄金森。某天,她和常姞依偎在床上,她翻动着《孤独是迷人的》,指尖掠过那些美丽的文字——“我们隔墙而谈,直到青苔爬上我们的嘴唇,覆盖我们的姓名……”于是,苏莳蓦然问她为什么叫常姞。彼时的常姞将头枕在苏莳的膝盖上,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常姞眨动着眼睛,回忆着母亲当初给她的解释,最终面露疑惑。“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说姞字的含义是谨慎优雅。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她希望我谨慎、希望我优雅。”苏莳放下手中的诗集,抚摸着常姞的长发,看她散落在自己膝上的黑发如一张蛛网,她的声线偏冷,说出来的话却如和煦的春风。“名字的含义都是被人赋予的,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被别人赋予的含义,你可以重新赋予它一个属于自己的含义,一个无关任何规训的含义。常姞可以不必谨慎,也可以不必优雅。”常姞其实在成长过程中也意识到社会体系对人类有着各种各样的规训和要求,而她逐渐觉醒的自我意识混杂在其中,时而迷惘,时而痛苦。常姞撑起身子凑到苏莳面前,问她:“姐姐,那你觉得我的名字是什么含义?”苏莳看着常姞的眼睛,她的眼睛其实看起来有点无神,虹膜表面浮着层冷釉,给人一种漠然的厌世感。而此时苏莳如此近距离地观摩她瞳孔的颜色和形状,觉得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子,那是微妙而遥远的光亮。“嗯……姞,女和吉的结合,我觉得是一种希望,这种希望是你身上那股温润向上的力量,那是一种很美好的力量。常姞,那就是你。”常姞有些触动,回忆里的话语总是如鱼刺般扎向她,她在被贬低、被规训中长大,直到她一次次地阅读、出走、思考,一次次地抗衡那些束缚她的枷锁。但是有一些隐形的影响如顽固皮藓一样根植在她身上,让她不适时地窥见湿漉漉的一角。然而,此时苏莳看着她的眼睛说——她是希望,是美好,是一种温润向上的力量。窗帘被拉起来,常姞不知道今夜的天空是否拥有遥远的星星。常姞蓦然笑了。她的眼尾微弯,眼底的薄雾散去,看着苏莳说:“姐姐,我突然很想和你出去散步。”此时恰好是凌晨零点。音箱还在播放着歌,恰好在唱:“CanyouwalkonthewaterifI,youandI.”苏莳没有言语,只是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背朝上,停在半空中。等待着被她的邀约者牵起。常姞看着停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她低下头,很轻的一个吻落在苏莳的手背上,说姐姐真好。随后,她起身牵起苏莳的手。于是,凌晨零点,她们穿上外套,一起牵手在寂静的街道上散步。苏莳的房子离海边不远,她提出要不要一起散步去海边看海。常姞答应了。凌晨的海边是一片寂静的黑,她们看不清海水与沙滩真实的颜色,却聆听着一场真实而细碎的涛声,似一首低沉破碎的纯音乐。常姞牵紧了苏莳的手,苏莳的手总是会比她的凉上一些。体温的差异让她深刻感受着苏莳就在她的身旁。常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一个时刻。大海咸味的风黏在她们身上,海浪反复地打在礁石上。她们缄默地站立着,如两个灯塔在交换彼此体内所有的光亮。置身于如此寂静而寒冷的一切,常姞却遥遥想起诗人的那首关于海与爱的诗:“在此我爱你,而地平线徒劳地将你遮掩。置身这些冰冷的东西中我依然爱你。”苏莳的声音夹杂上潮湿的水汽,问她:“你的参赛作品有什么主题想法了吗?”关于春天杯绘画比赛的参赛作品常姞还没有什么头绪,于是她摇了摇头,有些惆怅地说:“还没有。”苏莳安抚性地说:“没事,不着急,还有时间,你再想想。我始终相信你会画出美丽动人的作品。”虽然常姞应下了自己会慢慢想,但是有一种灵感干涸带来的焦虑伴随着她。她不想辜负苏莳这段时间对她的绘画辅导,也想在自己的事业与追求上迈出第一步。她望着眼前置身黑暗的一切,觉得这场跌倒的风就是自己这个东亚孩子跌跌撞撞的身影,她所有敏感、倔强的心事都隐藏在躯壳中,逐渐清晰,逐渐透明。她所有的野心和追求都藏进正在凝固的风里,和她送给苏莳的斗鱼一样,摇曳不止,漫游不息。第27章 她所恐惧的是背叛吗?周末下午,常姞决定去疗养院看望外婆。于是,她和苏莳请了假,说自己今天下午有事不能去工作室找她进行绘画辅导。常姞来到疗养室时没有看到外婆,在附近兜了一圈才看到外婆蹲在湖边烧纸祈福。外婆的老家有在固定节日里烧纸的习俗,哪怕后来她到了疗养院也没有搁置下她的祈福仪式。常姞走近之后,听到外婆一边念叨着:“拜神拜佛拜慈悲,求神求佛来解围。保佑我孙女常姞万事安康,一生顺利……”,一边将纸张丢进炉火摇曳的铁桶里。外婆苍老的声音轻轻地飘散在风里,和炉火一齐走向宿命般的熄灭,她的目光和皮肤上的褶皱一样又深了几分。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纸张被接续扔进铁制炉桶里一一焚烧,常姞站在一旁看着炉火摇曳,看着纸张上印着的花果与八仙在火中消失了踪影,只剩下灰烬。常姞看到世间所有的颜色到最后都只剩下黑色。这种颜色让她感到宿命难违的悲戚。常姞在一旁安静等待着外婆完成她的祈福仪式,随后才开口唤道:“外婆,我来看你了。”见到常姞后,外婆眼中的悲伤散去了,露出复苏的笑颜。常姞帮忙将桶里的灰烬处理好后,她搀扶着外婆回到她的疗养室,室内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药水味。她嗅着这浓厚的药水味,不禁蹙眉问外婆最近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外婆说最近她的关节和天气一样湿冷,时不时就会隐隐作痛,所以一直在贴关节止痛膏。看到常姞担忧的目光后,她又说,没事,习惯好了,大家都这样,习惯了就好。她反复强调着。此时分明是流淌的春天,常姞却看到窗外的池塘比上次看到的更加干涸,一丛丛褐黄色的野草在风中似被推动的池水。她看见那些残留的野草在风中佝偻了腰,如路过的老人一样,又一年在用力驮着生命的沉疴。外婆唤起常姞的名字,让她过来吃水果。她挪回了视线,牵起外婆的手,像握住一整个正在干涸的池塘。常姞说好。一种庆幸与悲伤游走于此时,她想牵这苍老的手再久一点。外婆将苹果削成一朵花的形状递给常姞。外婆很会削水果,她可以将苹果削成很可爱的形状。在常姞的童年里,外婆经常会削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逗她开心。就像动画片的魔法一样,不同的是,那不是虚幻的存在,而是可以反复咀嚼的现实。常姞最害怕失去的亲人就是外婆。这个一生坚韧、有生命力的东亚女人,她的一生颠沛不已,经历抛弃、贫苦、背叛、还债与病痛。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她从一出生就被抛弃在田地里,而后被好心人领养,在贫苦中跌跌撞撞地成长;八十年代,她靠种植和养殖还清债款,独自抚养自己的三个孩子长大,并建造起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房子。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和她的房子一起依偎着老去,直到这所她亲手砌起的房屋在灾难中崩塌。此时她的鬓发发白,皱纹深邃,她的身高又萎缩了几厘米,体重又缩减了几公斤。她的眼睛成为一座疲惫的山丘,裸露着那么多的伤痕,自然的、非自然的。回忆在时光的埋葬下悄然生长成山丘里的一丛丛鬼针草,粘了她一身的毛刺,拔都拔不完。如今的外婆不活在进行的时间里,她活在反复的回忆里。常姞看着外婆的身影,想起幼年时自己生了场久治不愈的病,是外婆背着她到处寻医,用她瘦削的身躯驼起了自己孱弱的生命。常姞又想起外婆被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女们送进了疗养院,她在亲缘关系里逐渐淡化,在社会关系中也被置若罔闻。她所代表的缩影在时代洪流中渐行渐远,她所代表的也正是在被遗忘的群体。她们的存在,是这个时代自行忽略的后遗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