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9章 走南闯北,登山涉水
五月,入夜时分,火星逆行,犯氐宿。
一颗通体赤红的大星挂在夜空中,闪烁着妖异光芒。
努尔哈赤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或许白莲教传播的星象一说,真能对应现实。
至少,如今建州女真的局势,就真像这星象一样,如火如茶,哦不对,好像是如火如荼。
努尔哈赤是三月回的赫图阿拉山城。
但回来之后,并没有感受到回家的安全感,而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紧张感所淹没。
建州的女真人,跟大明朝打起来了。
更准确来说,是他继母的父亲、大明朝巡抚辽东都御史张学颜的养子、建州三卫势力最强者,喜塔喇氏的酋长——王杲,再度劫掠了大明朝。
他这个便宜外祖父王杲,不是第一次与汉人角力了。
十七年前,王杲从抚顺留学回建州之后,便聚集部众,杀回抚顺城,将大明朝的守备彭文珠斩首。
十二年前,王杲又诱杀了汉人的副总兵黑春,犯辽阳,劫孤山,略抚顺,先后斩杀了指挥王国柱等数十人,在各部族之中建立起了无人能比的威望。
直到四年前,他这个便宜外祖父的便宜养父——辽东巡抚张学颜,亲自出面,领兵击败了王杲,双方便开始交换俘虏,开启贡市。
四年前,也正是努尔哈赤在王杲府上做佣工的日子。
前年互市正盛的时候,努尔哈赤才被继母使唤去跑商。
本以为互市会就这样安安稳稳开下去,谁知道,努尔哈赤三月份回建州的时候,错愕地发现,女真与大明朝的互市,已经关闭了。
跟人打听过后才知道,他那位便宜外祖父王杲,再度起了杀性,趁着互市的时候,一举诱杀了大明朝的守备官裴承祖,以及一个叫做刘承奕的把总官,大肆劫掠。
但这一次,大明朝没有像以往那样忍气吞声。
或许是撞到了什么刀口上,那个叫李成梁的总兵,竟然并不准备善罢甘休,当即清点兵马,磨刀霍霍,一副随时要大军压境的样子。
面对大明朝前所未见的咄咄逼人,建州女真人终于感受到了惶恐不安。
努尔哈赤更是彻夜难眠。
外人至多只是怕乱了安定的生活,但对于努尔哈赤而言,这位便宜外祖父,极有可能将自己也卷进去——汉人动辄三族九族的故事,努尔哈赤跑商的时候可是没少听。
在他看来,他这个外祖父简直蠢到没边了。
平白为了些物资得罪汉人做什么?
要是换他来,他定然不会劫掠汉人,而是会向汉人展示出自己最大的忠诚。
不仅要好好朝贡、互市、上疏称臣,还要跟汉人的皇帝摇尾乞怜,做好汉人的藩属屏障。
表面足够恭敬,又怎么会轻易招来汉人的讨伐呢?
只有这样,才能分出精力,整合建州、海西、东海的女真各部族人。
找回女真已经遗失的文字,颁布属于女真的法典,建立属于女真的王朝,这些事,他那个只知道杀人劫掠的外祖父,为什么不能好好想想?
唉,要是能换上自己来就好了。
什么时候才能分家,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呢。
或许,只要不连累自己,那他这个便宜外祖父被李成梁打死也是好事,这样他的继母就不会这么强势了,自己分家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多分些家当。
心里胡思乱想着。
突然他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努尔哈赤一怔,将头探出窗户外。
只看到自家阿弟匆匆跑来。
努尔哈赤连忙走出屋子。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阿弟急切的声音。
“阿哥!出事情了!”
努尔哈赤按住阿弟的肩膀,疑惑皱眉:“舒尔哈齐,出了什么事?”
舒尔哈齐急的额头都是汗:“阿哥,城里来了几个蒙古人,说要把阿哥带走!”
努尔哈赤闻言只觉得没听出头绪。
什么蒙古人,带自己走又是什么意思。
努尔哈赤将阿弟带进房间里:“说清楚,什么蒙古人?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舒尔哈齐大喘了一口气,手舞足蹈比划起来:“就是傍晚的时候,几个骑好马的蒙古人进了赫图阿拉山城。”
“刚刚找到咱们家,说是要带阿哥一起去汉人的皇宫里做太监享清福。”
“额娘一听就答应了!”
“阿爷不敢得罪蒙古人,只好用酒供奉他们,趁蒙古人喝酒的时候,让我来告诉阿哥赶紧离开。”
舒尔哈齐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一长串。
努尔哈赤本是皱眉听着,面色陡然一变!
做太监?
他可是知道,南朝的太监可是要阉割的!
欠肏的继母敢这样害他!?
努尔哈赤恨恨地看了一眼他继母所在的方向。
他跟汉人、蒙古人可没什么来往,除了继母怕他分家带走财物,故意坑害之外,根本不会有别的原因!
努尔哈赤连忙转过身,开始翻箱倒柜,收起起行李来——这时候不跑,别说做草原的王,恐怕连个男人都做不了!
他手上漫卷行李,嘴上不停问着情况:“是哪一部的蒙古人?”
总要问清楚继母勾结的是谁,才好看方向跑,否则送进嘴里就没他后悔的机会了。
这紧要的时候,舒尔哈齐自然是问什么便答什么:“是兀良哈万户的蒙古人。”
努尔哈赤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大呼不妙。
赫图阿拉山城本就在兀良哈万户的牧区内,这下更难跑了!
北方是他继母的本族。
西边是兀良哈各部。
东边是渤海。
根本无路可走。
努尔哈赤有些不能接受,突然之间就好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一样。
他咬牙切齿:“哈达纳喇氏那个婊子怎么突然勾结上兀良哈万户了?”
舒尔哈齐迟疑了道:“好像不是额娘叫人来的……”
努尔哈赤一怔。
只听舒尔哈齐继续说着。
“蒙古人跟阿爷说的是,朵颜卫的长昂战败,被汉人叫去京城纳贡。”
“长昂为了让汉人知道他的臣服,就将一条驯化的野狼取名长昂,送给了汉人皇帝。”
“汉人皇帝很是高兴,还教人分辨狼和狗。”
“跟长昂还有他的汉人手下说,可以逗弄时看反应,长昂是狼,怒而哈哧则是狗。”
“长昂为了讨好汉人皇帝,就回应说,福余卫的牧区里,正好有一条叫努尔哈赤的狗,可以送给汉人皇帝做太监,跟驯化的狼凑一对。”
“然后就派人找上门来了……”
舒尔哈齐越说越小声。
努尔哈赤目瞪口呆。
竟然有这种原因!?
汉人皇帝跟长昂这俩畜生能不能再儿戏一点!?
仗着位高权重,就牵连无辜的人。
简直欺人太甚!
努尔哈赤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投靠李成梁,给汉人带路——将外祖父卖了削弱继母的同时,说不定还能博个前程。
但现在……
他瞬间便熄了这个心思,一声不吭将行李收拾好:“舒尔哈齐,我要出去躲一躲,等汉人和兀良哈的蒙古人忘记这件事,我才会回来。”
“趁着这段时间,我要好好闯荡南北,直到成年。”
舒尔哈齐有些担忧的小声问道:“阿哥要去哪里?”
努尔哈赤正要说出,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他用力捏了捏阿弟的肩膀:“照顾好自己。”
而后也不等阿弟回应,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舒尔哈齐眼睁睁看着阿哥的身影,随着风一起,潜入了黑色的夜中。
……
半月后。
开原城迎来了一支女真商队。
此城是大明朝毗邻建州最近的城池,北至边口,东至勃海,有东路参将、马市官驻扎。
在东路参将仔细检查了商队之后,便允许这支商队停驻驿站。
这支商队能够在双方剑拔弩张时进入辽东,自然是因为其释放着和平的信号。
建州女真的王杲油盐不进,不得已,海西女真的万汗终于按捺不住,出面说合。
不仅亲自赎回了王杲从互市中掳走的八十二名汉人,送还给辽东,还主动将儿子遣送进京,作为质子,希望可以藉此展示恭顺,进而平息这场纷争。
也正因如此,汉人边军才能在这种时候放女真人进入辽东。
努尔哈赤混在队伍中,谨慎而好奇张望着四周。
队伍里,正有通汉的长者,向族人——尤其是入京做质子的孟格布禄——小声说着辽东的局势。
“……辽东大将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十年之间,殷尚质、杨照、王治道逐一死在咱们跟蒙古人的手下,直到李成梁赴任后,便开始大修戎备,甄拔将校,收召四方健儿,给以厚饩,用为选锋。”
“从此以后,咱们便再也没占到过便宜。”
“所以,咱们当先不能招惹的,便是李成梁。”
这话说完,自然有人发问。
“可是,现在已经得罪了,要是李成梁真要攻入我女真部族,又该怎么办呢?”
那长者闻言,沉默半晌,将手一摊:“只是王杲一部不知死活而已,怎么能叫攻我女真部族呢?”
众人会意,不由叹息。
这时候又有人好奇发问:“但是我听闻,汉人在辽东最大的首领叫做总督,怎么听起来李成梁这个总兵比总督还大了?”
长者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众人都听不太懂的话:“这人会打仗,也会做官。”
努尔哈赤也不明所以,但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辽东的局势,这个李成梁,肯定是个关键的人物。
但他如今换了名字,最怕引入注意,也不好发问。
努尔哈赤一边静静听着的同时,也观察着自己伪造的身份有没有让人起疑。
他此行逃到明朝的地界,是冒了很大风险的无奈之举。
不可能逃去他继母部族的地界,更不可能往兀良哈的方向走。
出海和朝鲜就更别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