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大宁都司北境,大同、蓟镇之间,近燕山山脉,距界岭口五百余里、喜峰口贡关七百里余处。
丘陵高低起伏,草原一望无际,二者相接之地,天将破晓,晨光微熹。
沉闷的砍杀声,以及爆鸣的火器声,打破了燕山山脉之下清晨的沉寂。
声音短促。
有一种戛然而止之感。
投向大地的日光,照不破混杂在一起的雾气与硝烟,只能模糊映照出一支轮廓干净利落的军阵,以及,马蹄下一具具面目狰狞、残肢断臂、横七竖八、正在被甲士收割着首级的尸体。
军阵的兵甲,显而易见大明朝形制。
尸首的服饰,毋庸赘述的蛮夷之属。
淋漓的鲜血染赤草地。
难闻的火药气味直冲鼻腔。
军法官来回穿梭在行列之中,或计数,或记过。
少有七八个上战场不久的蛋子,正扶着马呕吐不止。
某些从京卫武学被点进这一部的少爷,更有看到将士割头别在腰间的情景,两腿一蹬,晕了过去。
“就地整顿一刻钟,检查火器、填充火药、喂食马匹,一刻钟后出发!”
为首的大将跨骑在马上,狼视鹰顾。
胡守仁是蓟镇统领南兵总兵,除了位高权重之外,更是征战沙场所带来的说一不二的威信。
“时间紧迫,军法森严,不要耽搁!”
各级营官、副将闻言,凛然应是,上下传达。
胡守仁吩咐完这一句后,解下马背上的水馕,开始给自己以及身下的马匹猛灌水。
长途奔袭,以及意料之外的一场战斗,让人和马匹都困顿到了极点。
为了不让董狐狸警觉,王崇古走通了三娘子的路子,让胡守仁能够从宣大绕行,平安途径青把都儿的牧区。
如此昼夜兼程才赶到朵颜卫的牧区。
只是人尚且受得了,但马已经有些疲软了。
好在接下来就要上燕山,直奔朵颜卫的老巢了。
想到这里,胡守仁又将怀中的望远镜拿出来,趁着刚出太阳,往燕山山脉上望去。
从胡守仁的官职就能看出,他必然是戚继光嫡系中的嫡系。
统领南兵总兵,所谓的南兵,就是以戚继光从浙江带过来三千旧部的核心,所构成的一军。
而胡守仁其人,更是跟随戚继光一路从浙江、福建抗倭,到如今征战塞外,独当一面,可谓戚家军之核心。
此时,军法官已经清点完了这一战的军功,打马来到胡守仁身旁:“胡总兵,把当那厮身中火枪三发,定然是救不过来了,割了吧。”
胡守仁闻言,直接点了点头:“将首级割了,充作军功!”
把当是董狐狸不受宠的儿子。
也是今晨遭遇的倒霉蛋——也说不上倒霉,毕竟是董狐狸留下看着长昂的,如今撞上胡守仁,才是情理之中。
但这种小角色,无论生擒还是尸首,对他这个总兵来说,都没区别。
话音刚落,一旁的孛尔罕面色陡变,急切道:“胡总兵,戚都督给俺父亲许诺过,不会杀戮无辜的革兰台血脉!”
“把当部众一百七十人都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胡总兵如何还要杀害俘虏。”
“难道总兵想让戚都督这种勇士,也要靠着吃掉自己承诺的话,结果变得肥胖吗?”
胡守仁偏过头,看了孛尔罕一眼。
这位鞑奸,是兀鲁思罕的儿子——从说话鞑不鞑,汉不汉的就知道,政治身份一言难尽。
抛开食言而肥这些奇怪的话且不说,他口中革兰台,便是董狐狸、兀鲁思罕、影克共同的父亲。
如果说大明朝的权力世袭还需要通过乡党、门生、故吏、结社来繁殖的话,那么,蒙古的权力传承就简单多了——贵人的儿子必定是贵人,奴隶的儿子永远是奴隶。
所以,革兰台的血脉,正是如今朵颜的一众实权首领。
如今朵颜卫夹在蒙古左右翼与大明朝之间,这些人同样各有各的立场。
革兰台嫡长子影克死于大明朝,影克之子长昂如今大权旁落,姑且不论。
二子猛克,拥骑二百余,在汤兔境界驻牧,南直冷口二百余里,至贡关三百余里,附属西虏,也就是蒙古右翼首领纳林。
三子猛古歹,拥骑七百余,在会州讨军兔境界驻牧,直西南至贡关二百余里,附属右翼安滩。
四子抹可赤,拥骑三百余名,在母鹿境界驻牧,直义院口三百余里,西南至贡关五百余里,附属右翼纳孙。
五子董狐狸,则是偏向察哈尔部,努力想借助蒙古大汗,摆脱右翼的控制。
至于六子兀鲁思罕,那就懂事多了,是难得亲善大明朝的人物。
去年董狐狸掠劫的时候,兀鲁思罕便奉朝廷的命令前去宣旨,令其将原先掳走的人口送还,并逮了董狐狸麾下两个替死鬼给大明朝做交代。
而今年这一次,董狐狸再度纠结各部侵犯蓟辽的时候,兀鲁思罕直接了当向戚继光告了密。
并且在不知与朝廷谈妥了什么之后,干脆将儿子孛尔罕派来做了带路党。
胡守仁面对孛尔罕的质问,认真摇了摇头:“戚帅命我前来帮助革兰台嫡孙长昂掌权,杀戮不服,是因为长昂继任了我朝都督之位,且对朝廷不失恭顺,倚为宗主。”
“包括猛克、猛古歹,甚至乃父,都是如此,愿意做我朝子民,才过得了区分敌我这一关。”
“可董狐狸呢?屡启边衅,只去年便多达六次!杀戮百姓!劫掠互市!无法无天!”
“今年竟然还贼心不死,再度纠集东虏,侵犯喜峰口!”
“孛尔罕竟然说董狐狸的子嗣无辜!?”
他也懒得跟没见识的鞑子普及火器的威力,说什么要害中枪必死无疑这类话。
反而直接在立场上,开始拷打孛尔罕。
孛尔罕闻言,面色涨红,哼哧哼哧半天,说不出话来。
胡守仁见其被堵得无言以对,这才冷哼一声,将头转了回来。
他见时候行军之态已然齐整,时间也差不多了,当即勒马下令:“走!”
令下之后,全军无一人起行。
置若罔闻,似乎全无纪律。
实则,这反应正是戚家军军令所在——凡水陆行营,不拘何事,俱听旗鼓号令,不许口传,口传之言,虽将帅面说,亦不许从。
果不其然,在一声鸣鼓之后,行伍终于有了反应。
行旗举升。
号笛嘹响。
各官哨长赴中军,哨声应声而起。
全军轰然而动,举止划一,宛如整体一般,朝着一个方向徐徐前行。
如臂指挥,令行禁止。
……
喜峰口城楼之上。
戚继光手里拿着望远镜,频频朝长城外看去。
数里外,哨骑逡巡游弋,来回奔走,清晰可见。
更远处,一圈又一圈的鞑帐、成建制的铁骑,在镜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虽然只有隐约轮廓,但配合这些时日几次万骑冲关的事实而言,兵临城下的局势,却是一目了然。
一旁的陈子銮则是汇报着关外敌情:“戚帅,据哨骑查探,哈不慎部与炒花部,昨夜似乎撤走了,只剩下速把亥、黑石炭、卑麻台吉、喇希台吉等部。”
炒花、速把亥都是朵颜三卫之属,前者占据了福余卫,后者是泰宁卫酋首,都是与董狐狸叩关辽东的好安达。
黑石炭、卑麻台吉、喇希台吉分属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侵略锦州、义州,从来不会少了这几位。
哈不慎则是蒙古右翼喀喇沁部,俺答归附之前倒是年年犯禁,俺答归附后,则前脚互市交易,后脚抢回货物。
总之,都是鞑靼好汉。
戚继光眯着眼睛对着望远镜四处扫视,头也不回:“如今至少还有万骑在喜峰口外一带伺机而动。”
这个数目不是望远镜看出来的,而是综合了对这几部的了解、哨骑的情报,最后才轮到望远镜估算帐篷、马匹的数目。
万骑自然不是小数目,尤其在空旷的草原之上。
说是洪流也不为过。
但是,陈子銮对这个数目倒是并不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