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铭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是去四夷馆。”
刘三炮一脸茫然。
县学府学可不会介绍中枢的各大官署。
李诚铭见状,贴心解释道:“四夷馆是接待藩属国的,设有蒙古、女直、西番、西天、暹罗等九馆。”
“主要是给语言不通的使臣做翻译,也译外国诸书籍。”
李诚铭照顾刘三炮的出身,介绍点到为止,没有说得太复杂。
刘三炮闻言,更加疑惑:“那老师带我去是……”
李诚铭知无不言,很是开明:“上次你对力的思考,陛下说,你的探知欲跟好奇心很难得。”
“正好四夷馆内有一些外国的书籍,也有类似的思考,陛下让我将译书借与你参考,希望你再接再厉。”
刘三炮喜上眉梢,感激涕零。
李诚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忍不住有些感慨。
别看自家表弟嘴上说是恰好有些译本,实则是暗地里搜罗一年了,先后送了好几批去四夷馆,显然是放心上了的。
就这样还时常私下嫌弃进度慢,译本质量低云云。
那鸿胪寺卿屠羲英之前被喷得致仕回家,其中有没有关联,李诚铭只觉得不好说。
反正他对皇帝交代的事,一向不敢怠慢。
时值正月,入夜后京城人却是越来越多。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二人走得很慢。
李诚铭前后的侍卫也不得不离得近些,免得有所疏漏。
四夷馆在大明门外。
靠近皇宫的御道,想不热闹都难。
虽说皇帝为了省银子,免了鳌山灯会,但好歹是有些良心,将兵仗局、军器局中年份久远的火药拿了出来做了烟花,勉强放了个亮堂。
用皇帝的原话说,就叫鞭炮齐鸣,人山人海。
一路上招摇过市的风流少爷、成群结队的富家小姐、吟诗作赋的举人士子、蹦蹦跳跳的垂髫童子,并着游船花卉、灯谜竞猜、韶姬揽客、耍把式的、打架斗殴的、嬉戏打闹的,想不热闹都难。
刘三炮一路经过这些繁华之地——他上学去往东华门的路上,并不会途经这个方向。
眼花缭乱且不说,就是这氛围让人鼻头酸涩。
他盯着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妻看了很久。
父亲举着孩提跨骑在肩上,母亲在旁笑靥如花,一道烟花炸响,光彻区明,映出刘三炮艳羡的神色。
突然,刘三炮只觉得肩膀被拍了拍。
“走罢。”李诚铭收回手,转过身。
刘三炮这才回过神,慌忙跟上李诚铭。
不多时。
两人来到鸿胪寺外。
衙署悬匾鸿胪二字,大门左右灯笼悬挂,亮堂气派。
如今是年节休沐的时间,却也有人当值。
李诚铭刷着皇帝表兄的脸,带着刘三炮长驱直入。
公署重地,刘三炮不知道规矩,只好低着头,不敢多看。
等跟着李诚铭走进一间公廨值房后,他才敢抬起头,好奇打量。
值房内站着一名吏员,见李诚铭来了,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李诚铭挥了挥手,书吏就守到门外去了。
值房正中央有一张小小的桌案,上面摆满了书籍,桌案旁敷衍地摆了一张椅子。
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内全是书架。
刘三炮借着微弱的烛光,只能看到目之所及的每本书,其上都是歪七扭八的文字,显然并非汉字。
“书架上陈列的,都是还未译过的书籍。”
李诚铭说着,又走到桌案前拍了拍桌上的书:“桌上这二十余本,才是译本。”
“学院跟四夷馆说过了,等开学后,你可来此阅读这些书,不能损坏,不可带走。”
刘三炮连忙跟了过去,将视线投向桌案上的书籍。
他惊讶道:“关于力的书籍,竟有这般多?”
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能延伸出这么多著作吗?
李诚铭摇了摇头,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口气说道:“甚至不止这些,这些是西洋千年以前的书籍了,往后还会逐渐翻译近年的。”
“当然,外夷的东西,你最好只做参考启发,不要尽信。”
刘三炮愣了一下。
千年以前……那也太久远了,那时候西洋怕都还未开化吧。
但他这位老师又不是小题大做的人。
刘三炮带着好奇,从桌案上拿起一本书……《论浮体》,书名很怪。
他又看了看作者,恩,名字也很怪,阿基米德,一听就不是有福气的人。
刘三炮搓了搓手上的冷汗,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览了起来。
李诚铭拍了拍刘三炮的肩膀,嘱咐道:“你慢慢看,看完跟门外的书吏说一声就是,我就不陪你了。”
见刘三炮根本不回应,他笑了笑,转身出了房间。
李诚铭跟门外的书吏又嘱咐一句后。
他并未径直离开鸿胪寺,反而又绕向鸿胪寺的正堂方向。
鸿胪寺大堂内灯火通明,门外守着两名锦衣卫。
见到李诚铭来了,并未做阻拦,任由李诚铭进了大堂。
大堂中还有一道身影坐在椅子上,挑灯夜读。
身旁侍立着一人,虎背熊腰,不怒自威。
“陛下,臣将人带过去了。”李诚铭轻声行礼。
坐在鸿胪寺大堂的,赫然便是皇帝本人。
此时,朱翊钧正在翻阅着《计算之书》。
他头也不抬,恩了一声:“告诉徐阶,以后就按这个成例了,天赋足够的人选,再送来看外藩译本。”
李诚铭心中有些不解,但也并未多问:“臣遵旨。”
朱翊钧抬头看了李诚铭一眼,摆了摆手:“既然是偷偷出来的,不要这么一板一眼了,起来吧,都是一家人,想问什么直接问。”
李诚铭闻言,缓缓站起身。
斟酌片刻后,才小心谨慎问道:“陛下,给刘三炮的译本臣也看了几本,届是有他山之石,为何不直接再印刷一份给学院的学生借阅?”
只见皇帝突然将书本合上,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果真只是他山之石吗?”
李诚铭沉默片刻。
最后还是答道:“或有金玉良言,臣看不懂。”
朱翊钧失笑,看不懂就是最大的看懂。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接着方才李诚铭的问题,答道:“你是七窍通了一窍,才能视若平常书籍。”
“若是七窍不通的人看了,不是弃之如敝履,就是直接殇了。”
“够到门槛再看这些东西,才能化为己用,推陈出新。”
最重要的还是心窍。
奔着求知去看这些东西,那才叫他山之石。
启蒙启蒙,哪里能尽靠填鸭硬塞,底子里的本色不改换,看多了反而有害无益。
为什么只有刘三炮可以看?
因为他真正开始思考物质世界的事情了!
虽然很简陋的思考,虽然是拙劣的总结,错漏更是比比皆是,但这才是开了心窍的标志!
这是很重要的前提。
朱翊钧要的就是这种开了心窍的学生,而不是通读译本的学术裁缝。
大明朝亟需搞科学东西来救命吗?
还没这么急切。
与急功近利相反的是,自然哲学是给后世打底子的——他又不痴心妄想有生之年看到统一四大基本力。
既然不急于一时,那就得稳扎稳打。
一面开办书院遴选学生,给他们相应的社会地位,扶持起对应利益团体。
一面则让领头羊带着骨干推陈出新,慢慢演化,建立基于自身文化内涵的体系。
哪怕吃刘三炮嚼过的内容,都不能直接给学生看译本。
只有依靠自己思考衍生出的本土文化,才越是稳固。
要是全盘西化,那还有什么意义?
李诚铭听得不尽明白,也不懂什么叫殇了,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陛下挑选的译本都这般古远,原来是不想影响了学生的本我。”
朱翊钧呵呵一笑:“本我,这个词用的对,确实是为了保持本我,不过不止是学生的。”
“还有,也不是我故意挑这么古远,而是西洋这千年来,力学思考同样不进反退。”
“比咱们好不到哪里去。”
这时候伽利略跟牛顿都还小着呢。
自然哲学也未成体系。
得等到依托哲学思辨,将判断是非的权威,从教会引用圣经,下放到科学论证,也就是去中心化后,才有这些人开宗立派的份。
这一点,跟如今的大明朝,多有相似之处。
朱翊钧将手中的《计算之书》塞到李诚铭怀里:“上次的《几何原本》看完的话,可以看看这个。”
几何看完,该学学斐波那契的代数了。
朱翊钧看了表兄一眼,哎,可惜天资有限,只能学学前人的,不能推陈出新,不然一加一之后就该开始搞代几综合了。
被偷偷调侃的李诚铭浑然不知,默默收下了皇帝所赠的译本。
而后恭谨行礼:“陛下,臣送陛下回宫。”
皇帝偷偷出来的,不早点回去,届时被李太后发现了,倒霉的肯定不是皇帝。
朱翊钧怫然不悦:“这才刚出来,急什么,朕后日就要搬寝宫了,到时候可没这机会了。”
李诚铭面色一苦,讷讷无语。
朱翊钧见状,又安抚道:“别怕,顾总督、锦衣卫都跟着,朕又不会玩什么白龙鱼服。”
李诚铭抬头看了皇帝身旁的京营总督顾寰一眼,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神色不安,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还要去何处?”
朱翊钧早有定计,嘿然一笑:“顾宪成的会馆今夜不是有文会么?去给朕找个视野好听得清的包间,朕去旁听一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