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0章 层接递卸,虚实相参
湖广上下都盯着朱希忠,岷王府发生的事,自然第一时间便为人所知。
哪怕心中有所准备,也被震骇得不轻。
那可是亲王!
竟然就这样自作主张,轻飘飘杀了!
简直是胆大包天,肆行无忌!
擅杀亲王,罪莫大焉。
即便是借着谋逆大案的名头,便宜行事,也踩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今天敢擅杀亲王,明天敢做什么都不敢想!
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三司官吏、王府属官、宗室藩王,喊打喊杀,弹劾朱希忠的奏疏如江河入海一般,汇拢京城。
……
七月十九,时值处暑,北斗七星斗柄直指西南。
意味着酷热难熬的天气,只剩下最后一段时间。
湖广的奏疏,到了通政司,如泥牛入海,没掀起任何波澜。
按说亲王受诛这种大事,必然要引起一阵朝局震荡,唇枪舌剑。
奈何,皇帝近日有别的要事,无暇处置,自然也没功夫将其下部议、廷议。
只好贴心地将奏疏从通政司取入万寿宫,准备容后再议。
倒不是偷懒,而是真的脱不开身——皇帝近日,期末考试。
皇帝秋讲是八月十二日再开,两京一省的考成,也在八月十二开始。
如今眼见就快到八月了,所谓“上行下效”,为了起好皇帝的模范带头作用,也为了在新课开始前温故知新。
皇帝率先进行了学业的考成,时间就定在今日。
为此,连廷议都停了。
而作为文坛盟主的王世贞,人坐在文华殿,一脸状况之外。
刚入京就被请到此处,整一个一头雾水。
怎么皇帝的学业,还有考成?
这就罢了,想演戏就自娱自乐便是,合着叫他王世贞入京,就是为这种事背书?
王世贞心中的抵触之心,不免又强烈了几分。
他早先就接到皇帝复起自己的诏书,心情就颇为复杂。
换做以往,他必然因皇帝赏识而喜不自胜,欲建金石之功,成不朽之业。
可自从父亲王忬惨遭世宗皇帝诛杀后,王世贞建功立业的热情陡然直降,宁愿“日坐弇园,与事周旋”。
虽说穆宗皇帝替父平反,沉冤昭雪,但这份青年热血,却是再回不来了。
于是,在丁忧结束后,王世贞便怀着这种敷衍排斥的心理,一边感慨“往年先君子难,不能从死,而又轻出”,一边磨磨蹭蹭缓行入京。
孰料,方一入京,司礼监亲自来请他,言说今日皇帝学业考成,请他前去观礼。
入宫后,他刚听太监说完原委,就已经被按在文华殿坐席上,轻易动弹不得。
考校在文华殿后殿内举行——太子主要学习地点在东偏殿,皇帝则是在后殿。
所谓垂衮御经筵,宵衣勤政殿,皇帝今日身着衮服,缓缓入殿。
两宫、经筵官、日讲官、翰林学士、乃至特别邀请的文坛宗师王世贞,齐聚文华殿,见证皇帝的学业进度。
王世贞环顾四周,只见两宫太后居于上首,凤衣金章,敛容沉静。
高仪领经筵官居左,张居正领日讲官居右。
两位阁臣着蟒衣一袭,其后讲官均是大红织金罗衣,庄然肃穆。
中书舍人郑宗学、翰林学士沈鲤,则是坐在侧面,手持纸笔,封皮赫然是起居注,正伏案奋笔疾书。
起居注!?
王世贞惊了,还以为自己眼了。
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起居注这等尊礼复古的东西。
由太祖皇帝至宣宗皇帝,尚且还有“左右史臣之所记”或“兰台记注之文”。
但宣宗以后,就再也没了左右史臣的身影。
也即是廖道南所言的,“自宣德后,相权重,史职轻,而起居注寝废矣。”
明宪宗时,卢玑上书,援引古制,希望皇帝能够恢复起居注。
宪宗面上答应的好“命有司知之”,结果一不安排官职,二不调拨人手,礼部问起,他就说“缓议”。
如今竟然恢复了起居注!?
他曾作科举制度史《科试考》、谥法史《谥法》与《谥法通纪》、宦官史《中官考》、兵制史《兵制考》等等,可谓狂热史学爱好者。
见此情境哪能不动容——哪位贤臣尊礼复古,拨乱反正!
这倒是给了王世贞一个惊喜。
不过,在皇帝考成学业时记录……这阵仗,是真不怕皇帝应对不当,露了难堪啊。
还是说,若是出了差错,又要曲笔?
王世贞正想着,就见皇帝先后向两宫母后、两班先生行礼,一丝不苟地坐在了考场中间的桌案后。
他暗暗点头,皇帝的风姿仪态,倒是不差。
听闻皇帝在西苑参悟阴阳之道,一静一动,早晨锻体练拳,午后打坐钓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王世贞在脑海中随意发散的功夫。
场上太监净鞭三响。
一名日讲官替皇帝铺纸研墨,两名经筵官上前一步,站在皇帝身后,盯着皇帝仪态。
纠仪官来回巡视。
当。
黄钟一响,香炉之中升起三缕杳杳香火。
皇帝起身,面对两宫、先生再度行礼:“请母后、先生考校。”
礼数周全,一板一眼。
王世贞与身旁的翰林学士,不约而同投去目光。
陈太后当先有了动作。
她看着皇帝,直入主题:“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何解?”
王世贞站在特赐的位置上,暗自感慨,这难度,果然只是给皇帝走个过场。
请来这么多人,雷声大雨点小,也不怕事后被写进这些士人的文稿里。
陈太后所言,是《大学》的开篇一句。
《大学》作为《礼记》的一篇,却在朱熹将其从《礼记》中抽出后,有了超然的地位,居四书之首。
也是八股文必考经典。
解的话难度不算高,大概,也就乡试送分题的水准,会背就行。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朗声答道:“物,指明德、新民而言;本,乃根本;末,为末梢。”
“明德才可新民。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恰似树有根梢一般。”
“事,指知止、能得而言;终,乃临了;始,为起头。”
“知止,方才能得,便是知止为始,能得为终,如凡事都有个头尾一般。”
“这本与始,是第一要紧的,该先做;末与终,是第二节功夫,该后面做。”
“人能晓得这先后的次序顺着做去,则路分不差,自然可以明德新民,可以知止能得,而于大学之道,为不远矣。”
王世贞看了一眼班首的张居正。
这解法,当是张居正的路子,算是无功无过。
不过皇帝解释经典时,仪态谈吐,顺畅流利,倒是颇有士林骨相。
陈太后闻言颔首,再度开口道:“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此话出自《孟子》,难度又稍高于方才一句。
经筵官手持戒尺,将皇帝的腰板扶正。
日讲官铺开纸笔,在皇帝面前写下了陈太后口中的问题。
一应翰林学士下意识伸长脖子,想听得更清楚。
王世贞好奇看向皇帝。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立刻昂首答道:“残贼之人,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只一独夫,不得为天下之共主矣。”
“是故《书经》有言,独夫纣。盖纣自绝于天,故天命武王诛之,为天下除残贼。吾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其为弑君也。”
“观于武王,则汤之伐桀,亦犹是耳。《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
“正谓此也。”
王世贞暗赞一声。
只此一解,就知皇帝书读得透彻,儒风十足,经筵官教得不差。
随后,陈太后再度数问,通问四书,涉及为人、处事、治国之说。
皇帝坦然作答,毫无迟滞,堂皇大气,又不失独到见解。
紧接着,李太后又以经义,各问《尚书》、《春秋》、《礼记》三道。
这时候王世贞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以乡试的卷面,替皇帝考成?
难怪请了这么多人来观礼!
尤其一应翰林学士也露出讶色,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王世贞听着屏风后面,中书舍人疾书的沙沙之声,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皇帝,有这般出彩?
他饶有兴致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皇帝,若有所思。
两宫考教完后,经筵官班首的高仪持出列。面色肃然,沉声道:“陛下请破‘中也者,合下节’。”
王世贞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