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他便龙行虎步,大步流星离去。
……事情发生在蕲州荆王府,但政治事件的漩涡,从来不在事发地,而在权力集中地。
湖广最大的漩涡,自然是在三司衙门所在、宗室之首楚藩所在、钦差巡按所在,武昌府。
几乎是事情传到武昌府的立刻,巡抚衙门就受到了此事的冲击。
当日,便有恶宗数百纵横城中,提刀臂门,在巡抚衙门外呼和,要为荆王之事讨个说法。
入夜之后,更是越发嚣狂——“各持凶器,突入抚院,捆绑官吏。”
所幸,巡抚衙门内,锦衣卫早已严阵以待,立将一干恶宗逮拿。
虽未扩大事态,但局势愈显千钧一发,显然是已经到了紧要的关隘。
也是在这个时间点,新任湖广巡抚梁梦龙,到任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粗布麻衣——这是他特意换上了,否则真怕在巡抚衙门外遭了黑手。
此前,他刚到巡抚衙门门外的时候,就看到一片狼藉!
衙门大门破烂不堪,一副被流寇攻打过的迹象。
府外獐头鼠目之辈,视线几乎要看杀每个进出巡抚衙门的人。
为安全计,这才换上了这一身,到了巡抚衙门大门,才展了展他的印信,进了府衙。
踏入巡抚衙门的一刻,竟然还闻到了些许血腥味,实在令他愕然。
梁梦龙有些焦躁地锊着自己的胡须,不慎扯下来两根,也无心在意。
他梁巡抚临危受命,赴任湖广,本来就做好了接手烂摊子的准备。
此前他巡抚河南,也是这样去接烂摊子的。
隆庆五年的河南,天灾实多,税赋繁重,“以催科重急,农失其业,探丸四起”。
百姓年年小规模造反,官吏不思治理,反而乐于抓捕“反贼”,借此邀功。
加之还有什么白莲教从中搅动,更是把河南搞得一团乱麻。
梁梦龙面对那种情况,都把火救下来了。
湖广的火,想必不会更大了吧……
结果,他一到湖广,就听到了郡王自焚、恶宗围衙之事,眼见这一地狼藉,与不堪,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湖广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复杂多了!
这哪里是右副都御史加的巡抚能处理的?
不加个兵部侍郎,门口那数百宗室说不得就冲进来给他砍杀了!
好在,不用像在河南一样,单独扛这事。
那几位钦差,应该比他更急。
他踢开脚下的木屑,深吸一口气,希望这几位钦差,不会脚底抹油,把烂摊子留给他这个巡抚。
……
月明星稀,正是安寝的时间。
可惜,在这个局势下,按时入眠,就是奢望了。
梁梦龙摊上这等事,自然不可能歇息,他几乎前脚刚到,后脚就被几位钦差唤了过去。
此刻已是半夜时分,巡抚衙门大堂内,仍是灯火通明。
梁梦龙坐在巡抚主位上有些如坐针毡。
他看了一眼大堂中四位看不出表情的钦差,欲言又止。
心中有些不安——这时候主位让给他,别真是要拿他顶岗,钦差自己跑路。
梁梦龙心里想着,越发忐忑,终于忍不住出言试探道:“几位天使,楚人轻剽好乱,本难抚治。”
“况楚宗、荆宗繁衍,武昌城连带左近,有五千馀人,虽多善良,实繁凶暴。”
“此辈目中既无抚按,又无钦差,复何忌惮?”
“巡抚原非军门,无兵可恃,征播之时,曾暂设偏桥总兵,事宁已革,故人无惮慑,称乱者屡矣!”
“今抚衙危急悬吊,天使千金之子,不妨慎而避之。”
湖广宗室都炸锅了,他巡抚衙门反正没有正儿八经的羽翼兵丁,只靠着锦衣卫挡着。
几位钦差要溜的话,最好提前说一声,要是一声不吭离开,那就是以邻为壑,故意害人了。
说句心里话,梁梦龙从河南被调到湖广,还真不太清楚湖广现下的局势,以及又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究竟是几位钦差立功心切,牵连无辜,还是某些人狗急跳墙,下此辣手。
说话也只能含蓄着来。
在场都是人精,自然听得懂。
几位钦差中,栗在庭年龄资序稍浅薄一筹,理应他解释安抚一番。
栗在庭摇摇头:“此事不能拨云见日,圣德必为奸徒蔀蔽,天下万世何繇闻知?”
“你我眇眇之身,何足惜哉?为臣者,身蒙贪昧隐忍之名,又何以参赞天讨哉?”
这话说得极重——谁要是这时候溜了,那就是为臣不忠,给皇帝卖了。
几乎就是赌咒发誓。
梁梦龙得了这话,放下心来。
既然大方向没差,他也不再继续试探,终于说起了正事。
梁梦龙翻开案卷,提起他先前就关注的事:“荆府此次大火,泰宁王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阖宫皆从之,第一个控制王府的,便是那为荆藩世子,朱常泠。”
朱常泠封锁现场后,不让外人进去。
甚至救火的宫人,都被迟滞了不少时间。
好在其不得民心,在各位郡王陆续赶到之后,便灰溜溜离去了。
但,紧随其后地,便是众多郡王,在火中救出了两个活人!
虽然人没醒,但这反而让那位荆世子,显得形迹可疑。
朱希忠坐在轮椅上,抬头看了一眼梁梦龙,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早就派人去过荆府了,活口昏迷未醒,朱常泠人更是消失无踪,不过……无论如何,关键不在此处。”
“即便有铁证是这位荆世子做的,而非泰宁王自焚,也无济于事。”
这话有些晦涩,梁梦龙听罢后皱眉不解。
思忖半晌后,突然灵光一现,明白了过来。
这是通了天的中枢大案,不是他此前办的地方刑案!
后者摆事实,讲道理,给百姓士绅看的。
前者,则是不看事情,只看影响!
即便他们将真凶逮拿归案,外人也会怀疑是否为了平息事端,故意为之。
更甚的是,或许还会说一句——你看,果不其然,逼死了藩主,又嫁祸世子,就是要荆藩绝嗣啊!皇帝好狠的心!
政治大案的各方,早就有了立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换句话说,只要这事一出,皇帝的圣德,就不可避免地要被质疑!
难怪这四位钦差一副深感棘手的样子。
便在此时,邬景和突然看向海瑞与栗在庭:“海御史,栗给事中。”
后二人纷纷迎上他的目光。
邬景和顿了顿,缓缓开口道:“事关重大,二位不妨先回京,面呈陛下,再行计较?”
海瑞跟栗在庭对视一眼。
他们哪里听不明白邬景和的意思。
这哪里是要他们回京禀报——一来一回就两个月了,黄菜都凉了。
这位驸马爷,是要保全他二人,想与朱希忠自行处置啊!
海瑞几乎毫不犹豫:“正是事关重大,本官才不能辜负皇恩,致使圣德有损。”
栗在庭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驸马都尉,此事不必再提,还是直接说正事罢。”
“如今的当务之急,不能让陛下圣德有损,背上凌逼亲族之名。”
“我明日亲去荆府,吊唁泰宁王。”
即便收效甚微,表态也是必须的,总不能畏首畏尾,玩什么“只要不做,就不会错”那套。
邬景和好意被驳,自然不再纠缠,他点了点头:“我随你一道,施恩荆宗。”
虽然这事不是他们逼的,但单以邬景和的任务而言,如今王府亲王、嗣子尽数缺位,却是个办差的好时机。
正好也“施恩”一番大多数底层宗室,挽回些声名。
当然,这些都还不够。
政治大案之中,事情本身的影响,要远远小于带来的余波。
如今的余波,是巡抚衙门外躁动的宗室,是大牢里那些提刀臂门的好汉,还有湖广宗室逐渐开始抱团的痕迹,以及湖广官场借题发挥,想要驱逐他们的小动作。
一个处理不好,这次的事,就要前功尽弃。
几人你来我往,商议着对策。
朱希忠似乎神游天外,一言不发。
过了多时,才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环顾堂上,开口道:“还不够。”
他一开口,便将几人目光吸摄了过来。
朱希忠淡淡道:“还需借我项上人头一用。”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