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5章 随波逐流,降格以求
四月十四,清晨
钦差奉命入宫面圣,交还符节。
……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最近些年,冬日渐寒,夏日也没那么酷热,如今刚入夏,甚至有些微冷。
对此,礼部和钦天监的人,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再度修正历法了。
徐阶被李进引着,在紫禁城中穿宫过殿,更是觉得凉爽。
他一路上看过来,只觉得皇城之中守备整肃了不少。
别的不说,以前他还在紫禁城坐班的时候,午门外那些个摆摊的小贩,如今已经不见了踪影。
徐阶跟着李进,一路来到西苑。
他自嘉靖三十一年入直西苑后,便在此侍奉了十四年的世宗皇帝。
如今时隔六年,再度见到西苑熟悉的草树木,亭台宫殿,不由恍惚失神。
十四年,他无数次走过这条路,也从这里走过他的仕途。
东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攀上了他此生权力的最高峰。
正回忆着,突然被打断。
“徐少师,陛下不在承光殿,这边请。”李进叫住了想拐向承光殿的徐阶。
徐阶一怔。
他昨日可不单单是拜访了张居正——徐阶的门生故吏,不在少数。
皇帝的言语习惯,日常喜恶,行事风格,他都从不同角度摸了个遍。
承光殿接见外臣,分明是常例,今日怎么换了地方?
徐阶大脑飞速转动,思考着皇帝的意图。
李进走在前头贴心解释道:“陛下昨日经筵、御射、祭祀、又带顾总督去视察京卫武学,有些劳累,今晨多睡会。”
徐阶恍然:“所以是去万寿宫?”
李进含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徐阶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如今可是以钦差身份,来交还符节的。
但凡皇帝还打算用他,都至少应该拿出礼遇的态度。
如今竟然因为想多睡会懒觉这种理由,就将他召到寝宫。
这种蔑视随意的态度……徐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万寿宫,又低下头,闷闷地跟在李进身后。
如果说紫禁城的守备是稍有起色的话,那西苑就能说得上森严,尤其是抵临万寿宫这一段路,当真是十步一卫,百步一班。
这种森严,在万寿宫门口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徐阶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名锦衣卫,他竟然意图上来搜检自己!
简直是奇耻大辱!
对于文官而言,此举跟猥亵没什么区别!
徐阶决计不能接受这等事情,他盯着锦衣卫,恨恨道:“搜完没有!?搜完就让开!”
蒋克谦后退两步,拱手告罪,继续值守在万寿宫的大殿门口。
徐阶冷哼一声,掸了掸身上的衣袍,迈步走进了万寿宫。
他放缓了脚步,好让自己能够多调整一番心态。
昨日,他多方拜会,大致是摸清楚了皇帝的为人。
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只要他还有用,就不至于落到跟夏言一个下场。
而这,恐怕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接下来的应对,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必要要向皇帝展示自己的才能,让皇帝看到自己的洞见,让皇帝明白自己于大明朝的作用。
就像……第一次见面世宗皇帝一样。
想到这里,徐阶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处熟悉的宫殿,心底不免浮现出怪异的感觉。
他昨日多方打听这位新帝,越是了解,既视感就越强烈。
如今这位新帝与其皇祖父年轻时,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尤其当徐阶踏足这座万寿宫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挥之不去。
同样是少年继位。
同样是暗中掌控锦衣卫。
同样是斗败了当权的首辅,扶起了一位君臣相得的新任首辅。
同样是意图革故鼎新,扫除积弊。
同样地,蜗居在西苑之中。
甚至于,连万寿宫的布置,都还保留着嘉靖年间的样式……
刚一想到这里。
铛!
突如其来,一声熟悉的铜磬声,在万寿宫中响起!
犹如雪灌天灵,霎时间就让徐阶浑身一冷!
磬声回荡在万寿宫中,也回荡在徐阶的脑海之中。
他愕然看向主殿。
此处隔得稍远,徐阶只能模糊看到,大殿中央凸出一个座台,约莫到膝盖高,周围的地上,刻着太极八卦的图案——这处太极八卦台,乃是世宗皇帝在时,命人建造。
世宗常常盘坐此地,隔着轻纱帷幔,召见大臣。
此时自然是没有什么轻纱幔帐,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屏风,屏风前则是御案。
徐阶隔着御案与屏风,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半卧在八卦台上,缓缓坐起身来。
铛!
铜磬声再度响起。
徐阶终于看清,是那道人影,手执一杵,轻轻一挥,撞在铜磬之上,悠悠远远。
他宛如见鬼似的,眼神直勾勾,似乎要透过御案与屏风,看清楚后面的人影。
这一瞬间,徐阶宛如回到了嘉靖年间,第一次步入万寿宫的时候!
彼时,他也是这样谨小慎微地踏入万寿宫面圣。
彼时,也是一道面容模糊的身形端坐在八卦台。
彼时,也是这一声声清脆悠远的磬声。
宛如错乱宙光的一幕,几乎让徐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死死盯着八卦台,艰难挪动脚步,缓缓迈步往前。
今年,徐阶正好七十,已经是到了杖围之年。
七十年的记忆太多,他已经逐渐模糊了。
但就在这一刻,他陡然感觉所有记忆翻涌而上。
如果说他从西苑走过,是从自己入阁之日,往后一步一步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走到首辅位置的话……
那么此时,每当他迈出一步,便忍不住从七十岁,往前回忆。
从他万历年间的晚节不保,到隆庆时灰心致仕,再到嘉靖时的风云激荡……
徐阶感觉自己,随着迈步往前,每一步,便仿佛年轻了一岁。
他仿佛白发一丝丝地变回了黑色,仿佛佝偻的身躯慢慢变得渐直,仿佛老迈的呼吸重新变得有力。
徐阶依稀记起了自己护佑裕王登基,山呼海啸的场景,自己还老当益壮。
他缓慢的步伐,越来越轻快。
徐阶记起了自己独掌内阁,叱咤风云,自己年岁正是当时。
他提起下摆,快步向前。
徐阶仿佛又看了自己与严嵩的你来我往,侍奉世宗的伴君如伴虎,那是他渐知天命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