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