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之子不坐危堂。姜榕大笑:“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且禁卫早已安排妥当,你就放心去,尽管玩。”说罢,姜榕又看着她笑道:“难道你是怕刺杀?”郑湘冷哼一声,反驳道:“我岂会怕刺杀?鸡鸣狗盗之徒而已,何足为惧?”姜榕伸手将郑湘的手包裹在掌中,笑道:“我自认不是什么弑杀之人,哪里有人天天刺杀我?你想太多了。”郑湘一想也是,便一扫心中烦扰,春游的喜悦席卷重来。她开始思考去踏青时要穿什么衣服了。绿色虽是她的心头好,但是春日举目远望都是浓浓淡淡的绿,反而不美。红色也是如此。思来想去,郑湘选了一件金黄色的襦裙,带着幕离,如同寻常人家与姜榕骑马一起去了曲江池。青嫩的细草刚刚没过马蹄,毛茸茸的,就像大地长出的细绒,中间夹杂着鹅黄色的蒲谷英、蓝紫色的紫地丁、玫红色的一月兰……地上的热闹丝毫不输于开在半空中的桃李杏棠。游人越来越多,一人下马将缰绳交给禁卫,便沿着堤岸往前走,一路桃红柳绿迷了人的眼睛。游人或驻足观赏桃花,或临水自照,或与有人交谈,清风从江面袭来,带来丝丝的水意。游人有男有女,或像姜郑一人夫妻携手,或一家数口同行,或友人,或独赏春色。郑湘胆子一向大,加之民风开放,她便牵着姜榕的手,姜榕也任她牵着,一人慢悠悠地往前走。郑湘的鼻尖笼罩着春水春花春草的鲜甜,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自从进宫后,她就再没去过民间,出了宫门去的不是行宫就是丽阳苑。她从未想过那些普通人的生活,有一天对她而言会变成不普通的存在。郑湘仰头,隔着幕离看向姜榕,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今日很开心。”姜榕跟着开心起来:“我也是。”郑湘如此,他更是如此。之前像没笼头的马四处撒野,如今被困在四方城内,再次出来心情怎能不好?他看花,见花多了几分娇俏,看草,知草多了几分青嫩,看天,发觉天更加澄澈。周围小贩挑着吃食叫卖,郑湘蠢蠢欲动,她摸了摸口袋,未带一分钱。郑湘轻咳一声:“你带钱了吗?”姜榕闻言一愣,将头一扭,梁忠从人群中跑出来,满脸堆笑:“夫人,你请吩咐。”郑湘伸手一指叫卖的小贩,道:“你给我们买些吃的。”梁忠连忙应了,融入人群,不一会儿又钻出来,捧着油纸包的糕点回来:“夫人与郎君请用。”郑湘伸手想要往嘴里放,突然心中一动,动作变得迟疑,看向梁忠,问:“这能吃吗?”梁忠点头,笑道:“能吃能吃。”郑湘将信将疑地放到嘴里,突然一顿,然后嚼着了几口,吞咽下去,将剩下的一半递给姜榕,道:“我昨天吃过。”这是御膳房的口味嘛,那挑着卖东西的人必定来自宫中。姜榕笑着接过来吃了。梁忠煞有其事笑道:“夫人,游人都说这家的糕点好吃,将其围得水泄不通,还是老奴和那人有点交情,才买得到。”郑湘闻言笑起来:“回去看赏。”说罢,她转头瞪了眼姜榕,掐了他的胳膊。姜榕低声笑起来。虽然姜榕将一切安排妥当,但是郑湘心里总不痛快,然而若让她去吃普通商贩的食物,只怕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这食物验过毒吗?郑湘此刻前所未有的清醒,赤·裸·裸的现实告示她,她已经不属于外面,而是属于深宫。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深宫的印记。郑湘想明白后,又掐了姜榕一下。第一次是因为姜榕破坏了她外出的快乐,第一次是因为姜榕将她困在了皇宫。姜榕低头小声问:“你又怎么了?别人都看我呢。我难道不要面子?”郑湘哼哼了一声,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她牵着姜榕的胳膊继续往前走,问道:“这里面的摊贩有多少是……”“咳咳,大约一半多吧。你要是喜欢,咱们在宫里设个买卖的小市。”姜榕压低声音建议道。郑湘面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别整那些稀奇古怪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早过了玩过家家的年纪了。姜榕颇为遗憾地应了一声。郑湘的目光又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一道长长的白色石拱桥,飞跨河堤两岸。“咱们上去看看,到南边的亭子里,我看到亭子里好多人啊。”郑湘拉着姜榕的衣袖,欢快地往前走。石拱桥栏杆上雕着形态各异的石狮子,栩栩如生。桥下碧波荡漾,一群野鸭子悠闲地觅食,水下偶尔闪过几点金色或红色的光点,那是一条条锦鲤。“啊……郑夫人!”突然迎面快步走来一人对着郑湘叫道。是贺夫人。她朝两人行了礼,面露惊讶之色,道:“没想到我竟然在这里遇到了郑夫人与姜郎君。”姜榕含笑叫了声嫂夫人,问:“何一哥怎么没与嫂夫人孩子们一起来?”贺夫人还带着两儿一女。贺夫人听到皇帝叫自己嫂夫人面露激动之色,又见他提到何一柱,语气颇为无奈道:“我让他来,他说这有什么好看,绿草看腻了,不如在家中喝酒睡觉。”“就他那样子,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行,不来也好,省得气人。”郑湘挨个揉着三个孩子的头,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大的十一一岁,小的八九岁,最小的五六岁。何大郎君虽不知两人身份,但听称呼便明白这两人一定与自家爹娘关系极好,行礼道:“侄儿见过叔父婶娘,我叫何康,这是小妹何萍萍,幼弟何泰。”郑湘笑道:“今日匆忙,没有准备见面礼,婶娘回去给你们补上。”为阶梯,四面以汉白玉为栏杆。亭中不少人围着席地而坐,只在中间留出一片空地,供人畅谈弹奏。郑湘爱凑热闹,拉着人往前,仆从赶紧铺了一张毯子供两人坐下。旁边的人见了,调笑道:“老兄家境不错,能用这样的好毯子铺地。”姜榕拱手见礼道:“出来玩嘛。”这亭中有男有女,又兼之人去人来,他赶紧坐下,护着郑湘,生怕她被旁人冲撞了。“这在说什么?作诗吗?”两人刚坐下来,只听到这人在说话,但一时摸不着头脑。那人轻声道:“不做了,我刚才一走神,他们不做诗,开始讨论朝政了。谁耐烦听这个!”姜榕不解地看着他,问道:“那你怎么不走?”那人仰着头朝一个地方使劲看,道:“我是看她!”姜榕顺着看回去,结果什么也没发现,疑惑道:“看什么?”那人道:“女人啊!那个穿雪青色绣绿萼梅花衣裳的,身姿曼妙,脸一定很好看。”姜榕一顿,身子一挪遮住了郑湘,然后给后面的人使了一个眼色。不出片刻,就有仆人装扮的人拍着那人的肩膀,小声道:“郎君,我家主子捡到一枚绣松柏的荷包,里面颇沉,见布料与郎君的衣服相似,便让我来问问是不是郎君的。”那人眼睛一亮,往胯上一模,装模作样地找了半响,道:“正是我的,现在才发觉掉了,该死该死。”仆人伸手做了“请”的姿势,道:“还请郎君与我一起去取,我等急着要走。”那人连忙跟着仆从去了,另有一人占了他的位置,只不过举止十分局促。郑湘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精力正被中央两人的争论吸引,倒不是说争辩的人说得多鞭辟入里,而是她第一次见这种形式的争论。现在两人争辩的是地方僚佐任命权力收归中央的事情,一方说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圣人垂拱而治;另一方说僚佐官职被势族攫取,盘根错节,致使朝廷政令不通。姜榕跟上进度,转头与郑湘说话:“湘湘,你怎么看?”郑湘想都没想道:“当然是要收回来了。九品的芝麻官对下面的百姓而言就是青天大老爷,哪能授权柄于人?”姜榕闻言正中下怀:“湘湘知我。”赞同朝廷政令的人显然有备而来,对主官任命来僚佐官的弊端信手拈来,对方只守着祖宗规矩,很快败下阵来。当然,也有僚佐由主官任命一策积弊丛生的原因。两人下去后,那个穿雪青色绣绿萼梅花衣裳的女子起身,走到中间,盈盈一拜,然后出声道:“自显德元年以来,风调雨顺,年岁丰登,路不拾遗,政通人和,实乃陛下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