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下起雨来,虽然不甚大,但晰晰沥沥的,也颇为恼人。掌柜的正倚在柜边一边磕瓜子,一边盯着门外的雨丝发愣,忽然听得一阵几不可闻的楼梯轻响,昨天入住的那一对年轻侠侣已经下得楼来。 那位青年公子含笑答道:“好极了。” “这天不大好,客官要继续赶路的话,可要蓑衣斗笠么?敝店都有为客人预备的。” 掌柜的欢快地应了一声:“好咧!”便招呼小二拿蓑衣与斗笠来,见那公子先是替那姑娘将蓑衣拢好,细细地系上了搭扣儿,再把斗笠小心地与她戴上,神情动作俱是极尽温柔,他心下不由得暗自纳罕。 “秦家掌柜的,最近可有什么好故事?”一个相熟的酒客探头进来问道。 这场雨软软绵绵,说大也并不是那等倾盆大雨,却一直下了两三天,潮气入骨。 “赶了这许久的路,真是累得糊涂起来,竟把自己比作小狗了。”慕容复怜惜地说。 “嗯,世上人这么多,总是有些坏的。”他不以为意地点头,拿鞭梢指着前面,“前方那青色城墙的,便是樊城,玄慈大师说上个月,就汪剑通身死一事,他曾与赵钱孙通过信,那时他还在樊城的。而且就信中口气,他应该还要在那里呆上一段时日。” 这个茶肆并不大,难得的是在官道路旁,来往行人都是必经的,又用竹竿撑着厚油布,严严实实地遮出一块避雨之处,因此生意出奇地红火,为数不多的几张桌子旁几乎全坐满了。所幸还有最后一张桌子空着,慕容复唤小二上壶滚烫的热茶来,自己将斗笠取下,接着便伸手替王语嫣解下巴上斗笠的扣子。 王语嫣抿起嘴摇了摇头,说:“这样的天,换上了也会再湿,不要紧的。” 过得片刻,只听得“咣当”一声响,原来是那小姑娘不小心碰翻了茶杯。 慕容复与王语嫣不经意地看去,只见那个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普通,一连串的道歉和吉利话从嘴里麻溜儿地吐了出来,又掏出几个铜板来塞到小二手里,小二这才不嘟囔了。 王语嫣赶紧收回目光,慕容复见她吓着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不妨事的,许是爷爷在训斥孙女呢。” 这时,只听得身后那小姑娘又张嘴“呜呜”了几声,那老人抬手欲打,极不耐烦地给喝止住了。 听她这么说,慕容复心里却有些警觉,那小姑娘刚才的眼神里,似是有着绝望呼救之意。莫非她是有意打翻茶杯,想以此示警?她是被人拐卖虐待,还是另有隐情? 他神情一凛,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着。雨还未歇,那一老一少在雨里行着,脚下却是颇为慌张,不多时便消失在他们视野之中,只余下泥泞中两排脚印。 王语嫣见他神情严肃,便不多问,拿上雨具披了,与他一同追至雨中。 王语嫣紧紧跟上,脑中飞快思索,她认识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会是谁呢?她“啊”了一声,惊道:“难道是阿紫?”可是阿紫不是在大理天龙寺吗? “可那个老人呢?”那老人与小姑娘的面目均是她没见过的,想是用上了人皮面具。 丁春秋与阿紫一同在天龙寺,若是看管的僧人有所疏忽,以这一老一小的狡猾机智,虽然再无武功,逃脱出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追至路边一个小山林中,隐隐约约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王语嫣便往树上指了一指,二人提气一跃,投身于树冠之中。 慕容复向王语嫣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丁春秋的声音。这老儿当真不简单,在天龙寺被那样严加防范,都能脱出身来。 “我带着你逃出来,让你也出了那个牢笼,有什么不好?你偏生这样不识相!三番四次地挑战我的耐性!”一道出逃。于是丁春秋竟是挟持着阿紫,计算好了守卫的空档逃出了寺来。有着这么一个王府千金在丁春秋手上,追兵投鼠忌器,也不敢贸然追拿,竟让他们走脱了,一路北上逃至了河南。 “那你以后还敢不敢逃?还生不生异心了?”丁春秋咬牙继续扇着,恶狠狠地问道。他似乎觉得打耳光还不够,便拿脚踹了几下。 虽然极厌恶阿紫,慕容复与王语嫣却也还是不能见死不救。慕容复清叱一声,跃下树来,出掌向丁春秋击去。毒对慕容复起不了作用,一见是他,丁春秋拔腿就跑。 王语嫣有些不大敢碰阿紫,幸亏身上穿着蓑衣,便将手隔着蓑衣,将她扶起。阿紫形容狼狈,口中却是不输与丁春秋的凶狠:“你折磨了我这么久,我好不容易见着两个能帮我的人,当然要搏上一搏。臭老头,也是你活该倒霉。” 慕容复厌恶地抽出身来,对王语嫣道:“嫣儿,你转过身去。” “姐夫,快杀了他!”阿紫咬牙切齿地催道。 丁春秋又求道:“你莫杀我,我……我的师父是无涯子,我现在要寻他当年留下来的武功秘笈,到时候分你一半……不,全都给你!天底下所有厉害的武功秘笈都随便你挑,真的!只要你不杀我,我便带你去找!” 丁春秋这一番话本意是想要保命,没想到正撞到了枪口上。他多年以来心心念念想要夺来的那些秘笈,早就被李秋水作为女儿李青萝的嫁妆,悉数搬到了姑苏王家去。而现在他的命,也正捏在了王家的女婿手里。 只听得丁春秋一声闷哼,便扑倒在地,可怜一代枭雄,竟毙身于荒野山林之中。 王语嫣回过头去,瞧着笑得几乎要闭过气去的阿紫,叹气道:“阿紫,现在你不用掩藏面目了,把人皮面具去了吧,怪吓人的。” 吼完,阿紫尖利的叫声渐渐化为凄厉的哭声,她脸上粉红色的疤痕也跟着如同蜈蚣一般盘踞扭曲起来。 阿紫一边嚎哭一边含糊地说着,他们费了半天劲才听清。 几次下来,丁春秋不耐烦了,若不是看阿紫这个王府千金的身份还值几个钱,还能当保命的肉盾,他早就下手掐死她了。见阿紫总是想着要逃,他便干脆烧了一锅滚水,假意要她来洗头发。阿紫虽然对丁春秋心有忌惮,但这一路逃亡风尘仆仆,头发早已污秽不堪,小姑娘总是爱美的,便小心地挪到了水盆边,伸手准备去试水温。 阿紫吃痛使劲挣扎了起来,但毕竟打不过丁春秋,烫得满脸都是血泡。过后又任她在那里呼痛打滚,任得血泡流出脓液,也不给她上药包扎。直到所烫之处自然结了疤,便是亲生爹娘也再也认不出,阿紫娇俏可爱的小脸竟然变成了这番可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