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谨慎开口之言以外,林湘并没有多关心林沅的事。她又不准备在这时做什么,行得坦坦荡荡,还怕被对方寻到错处不成? 每天早晨,吃过早点,她便去书店教寻书识字、顺带营业。下午则去集秀班报到,陪刘老筹划《诉衷情》的排演事宜,见角色和歌师。偶尔,林淮会来找她,多半拽上一个不情不愿的冯文瑜同她相看两厌(这两人不需要上学嘛),不时苦恼一番少年徐语的情谊,还有,间歇性地走神,想着拜月宴和林沅。 六月中的某天早晨,林湘伏在书案上,饱蘸了墨汁在宣纸上写招工的告示,寻书站在一旁盯着她的字瞧,待她放下了笔,去吹纸上半湿的墨迹时,才闷闷开口:“林湘姐,你真的不要这家书舍了?” 看着寻书沉静而哀伤的眼睛,林湘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当然要它的。”沉默了一会儿,林湘勉强笑笑。目光在这个她无比熟悉的空间久久流连,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自然地碰了碰写满字的纸张。 “我知道,这些天来我的不开心吓到了你。但是,我保证,我是不会抛弃这家店不管的。”她安抚性地拉住了寻书的手,语气远没有文字本身来得坚决。 寻书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显然是不信的,但又习惯了将她的言语当做不容辩驳的律令。 “那,林湘姐,我帮你梳个头吧。”盯着她胸前松垮垮的长辫,寻书拉开抽屉,摸出一把木梳来。 寻书有心教一教她该如何挽发。 只是,林湘姐性子懒散,对俗物一向是不大通的,什么也不挂心,更不爱和旁人走得近,就像是风筝,轻飘飘飞在天上,只和地面以一线相连。回了一趟林家,又病了一场后就更甚了,连笑容都少了很多,时常一个人呆呆地神游天外,寻书有些害怕,她总觉得,自己该把人往地上拉一拉。 “像这样,用簪子把头发绕几圈,转两下,然后把簪子插进头发里,剩下的一点发尾别进发髻里。”叁两下将发髻梳好,寻书理了理造型,问她:“灵蛇髻很简单的,林湘姐要不要自己试试?” 这种程度,哪怕她是个手残应该也能轻松做到……吧。 第一步,梳成马尾,第二步,拿簪子在头发上绕几圈,第叁步……啊,头发散了。 一连试了好几次,不是簪不住就是乱似鸟窝,店里的顾客见了,都偏头忍笑,林湘泄了气,簪子也不顾了,抬手遮住脸学鸵鸟自闭,等上前结账的客人走了才肯放开手。 她最近难得这副生动的表情,寻书也笑起来,用梳子重新给她梳了个更正式更复杂的发式,鼓励道: 中午,一辆马车停在店门口,林淮掀开车帘,招手让她和寻书上去。 集秀班今天下午在会馆出演《仙台亭》中《惜流芳》一折,其中,饰演郎君的,恰巧是集秀班的当家名角儿明月。 “明月他……唱戏还有算些天分,这出《惜流芳》,唱得比你父亲当年还要好些,既然有机会,就去看看吧。”那时,刘老道。 机会难得,林湘便邀请了寻书一起,谁知林淮知道了,闹着要和她同去,还拉上了爱戏的冯文瑜。 让寻书把门锁了,林湘先上了马车,压低声音,板着脸叮嘱了两人几句。 说完,她扯扯冯文瑜的衣袖。 冯文瑜是来看新奇的,她以前从未待在戏台侧边听过戏,对同伴是谁倒不在意。反正她也不像林淮,会时刻注意保持一个女郎应有的姿态。 刘老领行,她和寻书在台子侧边摆着的条凳上落座,至于林淮和冯文瑜,她托刘老在她身边添了俩个绣墩。 冯文瑜一一拒了,兴致盎然地跟林淮介绍今日要演的戏目。 “梦郎身出名门,虽因时落魄,多受磋磨,但步态、身段、神韵,都有讲究,要哀而有志,窘不掩清,形衰然气存,不是谁都能扮好的。” “还好。”嘴上谦虚,冯文瑜笑得却煞是得意,抖开折扇,清清喉咙,她甚至 魔音贯耳,鸦叫鬼哭。 几人在台下闹了这一阵,乐声响起,出将处的戏帘拉开,一个蓝对披、白衬裙的伶人从门内步来。 林湘想着冯文瑜方才的评语,陈拂衣的身世和梦郎何其相像,先尊而后微,他当初,是不是也和梦郎有同样的心境呢? 浓施了粉墨的伶人抖开水袖,时走时停,往戏台中央步去,一路上,一双含情目半敛,两只玉雕手轻抬。 耳边乐声一顿,紧接着,旁侧持月琴的乐师弦一拨,铮然有声。 戚戚亭上雀,欲往何枝歇—— 尽管没有字幕、听不懂所有唱段,尽管位置偏僻、视觉体验不好,她们还是沉醉在了演出中,直至梦郎的身影进了那入相的帘子。 冯文瑜从痴醉中回神,见叁人这副神态,笑容狭促,故意问:“这出戏如何?” “这戏我从小听到大好么。”冯文瑜不顾形象抛给朋友一个白眼,“请了你多少次,一直不来,现在知道戏是个好东西了吧。” 父亲讨厌听戏,在父亲的影响下,她从小对戏院敬而远之。若不是因为要陪七姐,林淮是断然不会来此听戏的。 阿瑜说,她面对七姐时魔怔了似的,都不像她了,但过分亲近也是,破例退让也是,都是因愧疚而始。 有个道理父亲没有教她,但林淮从书里学到过。那就是,对你好的人,你也应该对她好。回握住林湘为了安慰她而覆上的手,林淮提议道:“我们去后台看梦郎怎么样?” 七姐应该会想见那个什么“明月”吧,林淮暗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