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柳大夫聊了一会儿,几个小工连同寻书林淮一起从店里走了出来。 林淮被一个不苟言笑、人高马大的短工防贼似的看了一上午,简直要气坏了。她怒气冲冲,一见七姐的影子就嗖地窜了过来,抗议的话还没出口,她就被对方身边的男人吸引了注意力。 她揪到了七姐的小辫子!眼睛一亮,林淮没想太多,脱口而出:“你是画里——” 拉着她的腕子,林湘匆匆向柳砚青辞行:“抱歉,柳大夫,我们先走一步。” 林湘草草将头点了两下,却并未听从他的嘱咐,只将脚步迈得飞快,徒剩落后几步、惨被抛下的寻书和小工们面面相觑。 寻书也不明白,但她认为,林湘姐行事必定有其道理,便同几人道:“东家和八小姐有家事要叙,我们走慢些吧,落后她们两步。”众人纷纷称是,一行人慢慢地往食坊去。 观那锦衣少女和林湘间的互动,林湘是画了他的画像?但是,为何要画他?柳砚青不大明白。 难道他眼下这张面皮,还有入画的价值吗?柳砚青抬袖,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面颊,指尖触感微硬,又略显粗糙,这正是他每日顶着的那副面具。 是了,自己必然是戴着它的。因为旁人的突兀举止而失去了对事实的判断力,他今日,且算荒唐了一回。 明知柳大夫的店就在隔壁,而自家那个说话不经大脑的傻子又见过她画下的人像,她居然还敢把定时炸弹带到店里来。 若不是打断的及时,后果——林湘不敢设想。 林湘并不想理她。 林湘飞快打断,不给她狡辩的机会:“你当然是故意的。” 林湘停下脚步,差点被对方撞了一怀“你真觉得没什么?”林淮站定后,她问。 女郎多情、为一个邻人画了小像算什么?传出去不过一段风流佳话罢了。这种无伤大雅又能让还未娶亲的七姐小小头疼一下的捉弄,在林淮看来正好合适。但是,对着七姐愠怒的目光,“当然”两个字在她喉咙里卡了壳。 气氛僵持不下。 两人对视,林湘从她眸中看出了十分坦然的委屈。 “好,你的想法我知道了。” 七姐不管她了。 她本决心趁午宴之际向七姐服软,甚至做好了和下人同坐一桌吃饭的巨大牺牲准备,却没想到,七姐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吩咐了伙计,另给她找了间包厢坐,让她一个人吃便是。 林淮愤愤夹了一筷子肫掌签,吃了一口,全吐了出来。 她将筷子往桌上一投。 她要去告诉七姐:就算母亲会重罚她,将她打上一顿,家法五十,她也要回家去!她还要说:她一定会向父亲告状,一字字道尽这些天所受的委屈。 自己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林淮没有答,两只眼睛滴溜溜盯着七姐,对方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继续伸筷夹菜吃。 袖里一双拳头捏实,林淮转身走了。 “嗯,吵了一架。她…先不管了,不会丢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古代世界适应良好,对那些个繁琐礼教也应对了七八,可是,今天,和林淮一说话,她才恍然明白,自己这些天不过是在穿古装搞spy。 上一世的价值观她现在依然沿用,从没忘掉半点,还自以为不同尘俗的忽视掉所有因此造成的不和谐音符。 寻书没有一件事是不允她不听她的,这和当丫鬟继续伺候她有什么分别?她哪里放人家自由了? 又怎么敢,自负地来一出荒唐的“变形计”,美其名曰帮林淮重塑叁观,让对方变得热爱劳动? 「一个女人家里藏着男人的画像算什么大事?况且,还是她亲手所画,多风雅、多有才,就是人太多情了些。反倒是那个被画到纸上的男人,一个良家男子,未经媒妁,私相授受,啧。呀——他居然还自己开了一家医馆,二十多岁了也未有个妻主——这男人一定是恨嫁了,才会这样大胆妄为,勾引邻人,噫。」 林淮不可能不明白这些,但她压根就不认为,一个男人的名声值得她去维护。所以,面对自己的怒气,她只觉得委屈——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捉弄啊,对七姐你无伤大雅,为什么你要发火呢?、时事看法的记忆在眼前回闪,林湘知道,再也不会有了—— 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了。 “嗯,我想帮你。” 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吗?林湘不知道。她只是点头,捏着那盏一直放在手边的酒,与寻书碰杯,慢慢地饮了。 因着下午还要开店,午宴并没有持续太久。众人吃饱喝足,结账出门,林湘出了食坊,行几步止了住,那个靠墙角抱膝而坐,缩成一团,浑然被世界抛弃了的女人她很眼熟。 林湘还以为,没了她的约束,对方会立刻回家去。 抬起头,她看着喝了酒脸色发红的七姐,喉头滚了滚,讷讷道:“我惹你生气了。” “起来再说。”林湘垂下眼睫,弯腰伸手,将对方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不气林淮,她气的是自己,恼的也是自己。 她牵着林淮回了书舍。 林淮下午乖了很多,捧着一本书册,坐在柜台后的椅上一页页翻看,只不时朝她的方向瞄一眼。 林湘知道自己的斤两,论起国画来,她哪里比得上林淮?但既然对方有意示好,她便也认真听着。 琴棋书画四艺之中,林淮尤善琴艺,对其他叁样只是平平,铆足了精神,她努力回忆教画的先生授课时所言的绘画之道。 林淮松了口气,把七姐的广告单放回柜台的抽屉里,继续看她的闲书。 林淮伸头一看,是一张广告单,也不知是何时从柜台上落下去的,纸上还被人留下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将广告单拾起来,她抖了两下,脚印的痕迹依然明显,枯石与红梅生了蒙蒙灰记。七姐的用笔和着色总是透着古怪,看着红梅,她心作点评。 这纸应该用不上了,这样想着,她把广告单迭好,没有放回抽屉,只随手夹进手头的书页里。 “八妹。” 林淮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而冰冷的眼瞳之中。 ——林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