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走到一处假山前头，人迹渐稀，凤翔拂开了他的手，站定了有些冷淡地打个拱手，“既是姻亲，少不得以姻亲之份赶来吊唁。不过我眼下还有事，就不叨扰了，请恕我先告辞。” 凤翔也笑道：“何敢高攀？兆大爷若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凤翔睇着他，脸上在笑，眼睛却是冷冰冰的，“兆大爷的消息真是灵通。柴大人已供认了，说那几个小厮和证人都是他指使他们改的口。” 见凤翔只是笑着不语，他又道：“既然查清令弟不是主使，这案子也算了结了，何必再问？我劝凤翔兄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兆林因见他有些要追究到底的态度，免得将来闹出来，便趁黄昏客散，先往大老爷外书房里回了大老爷。 却不敢说打人的话，只怕打起来给老太太知道，连他做老子的也要跟着担不是。 大老爷只一声呵道：“我丢不起这张脸！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再和你算账。” “那你去不去呢？”玉漏一面坐在床上理着细软，一面问。 “你别压着东西。”玉漏拽一拽那包袱皮，将东西一一拿出来去放，“他不见不是更好？本来你也不想费这个口舌，他要真答应了，你这步棋岂不白走了？” 玉漏在衣橱前回头，“皇上要是知道，还真要问老爷和晟王的罪？” 玉漏笑着摇头，当皇上的也和他们老太太当家差不多。 池镜坐起来一看，没所谓地笑道：“一定是给山上的树枝刮的，不要了，这衣裳我也不大穿，就是专门穿着上山的。” 他知道她这无故的好心并不是因为志远。送过去芦笙背后一定要骂她，但她无所谓，“反正那丫头嘴里肯说我一句好话？” 她在他怀里，使他有种在她身上安身立命的感觉，好像一切都会完，和她却完不了。他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肚皮，真希望里面有个孩子，把他们的命彻底纠葛在一起，不用担心将来有一天又会丢失一段关系。 他客气地先和凤翔笑道：“前头你来我家吊唁，我老远看见你还是没变，还是老样子。” 池镜正要借这话拿从前的话做开场，谁知凤翔又道：“有什么事就请直言吧。” 凤翔露出嘲讽的微笑，“为你大哥收了陆家的钱，勾结上元县柴大人诬陷我兄弟为凶案主使之事？” “也不难查，你大哥根本就没怎样遮掩。”凤翔呷了盅酒，脸色严肃起来，“你大哥仗着家里的势力，弃王法于不顾，视人命如草芥，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你眼下还要来替他讨情？不知你是为手足之情，还是为你池家的荣誉？” 凤翔顿了须臾，有些不信，“你不是来替他说情的？” “你的意思是，你真不管此事？” 凤翔忖度了半日，不得不郑重起来，“此事我做不得主，须得回去和张大人商议商议。” 全盘一算，唯有兆林吃些亏。 池镜仰头一笑，“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份手段和空闲？家里那一摊子事还忙不赢，先是 其实太医还没诊断出来，说是即便有孕，日子太短了也难断定，还得等些日子才能知道。不过玉漏这月到底没等来月信，他情愿相信他们是有了孩子，也情愿先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凤翔听。要是碰见王西坡，也一定要告诉他一声。想到他们迫不得已地要和他道喜，便感到痛快。 那到底是不是她？他如今也不敢确定，还是真如她自己说的，他从没认得过她。反正听络娴口中说到的她，全然是陌生的一个人。 结同心（十三） 虽未求仁得仁，却也算个折中的法子。大老爷提起只手悬在空中摆了摆，一面赶他出去，一面嘱咐，“这事先别让老太太听见。”能遮掩一时算一时，免得又说他当老子的管教不严。池镜出去后，他又低下头摆弄案上的那只碧玉扳指，不大将此事放在心上。 没过几日，又听说那案子刑部改判完，凤翔仍要回江阴县去，因此兆林更不大上心。陆家听见，往秦家找了他几回，都给他藉故赶了出去，陆家不敢和他硬强，只得自认吃亏。大家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着。 池镜歪著书看她一眼，“他们是因为觉得此事不是什么大事，也不知道晟王此时的处境。皇上让晟王和咱们家结亲，也许是有意要立他为储，也或许是有意要叫他四面楚歌。好几位王爷如今虎视眈眈，都等着拿他的把柄，这时候，父亲和晟王得了这消息，也不敢欺瞒皇上，定会如实上奏，说不准还会进言严惩大哥。” “我认得晟王。”池镜笑着踅出书案，“我少年时候和他读过一阵子书，也见过皇上。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心思越是藏得深，你不但要听他们说的话，还要猜他们没说的话。” 池镜笑道：“那咱们就头胎先生个女儿，后头再生儿子。反正不嫌多，又不是养不起。” 正说着，忽听见廊下丫头们喊“二奶奶”，玉漏扭头朝窗屉上一望，见络娴正气势汹汹地从场院中走进来。玉漏刚立起身要走出去迎，不想络娴几步便踅进小书房里来了，看也不看玉漏，二话没说，抬手“啪”一声，狠狠掴了池镜一巴掌。 玉漏还当是凤翔将兆林背地里弄鬼的事告诉了她，可就算她知道，要打也是打兆林，怎么打起池镜来？池镜是男人，挨了女人的打自然不好还手，她便站出去挡在中间，“二奶奶哪里起这样大的火气，进门话不说一句，倒先打起人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原来凤翔因虑到络娴到底是池家的媳妇，只怕她和池家结仇，因此兆林弄鬼的事一向瞒着家里，叫她们不要管，只等着凤二过几年登州府服役回来，照旧好好过日子。 凤二奶奶也是这盘算，“就怕人家不肯让。” 谁知那位镇江府人氏的买主就是不肯卖，也不怕做官的。络娴觉得奇怪，暗中叫人访查，竟查到了那狄老爷头上。络娴觉得此人耳熟，少不得细查，一查又查到原是常年租赁着池家铺面的一个大商贾。回去和凤翔一说，凤翔找人暗里套这狄老爷的话，果然套出来背后真正的买主是池镜。 夫妻二人也不好推到老太太头上，池镜索性懒得分辨，舌头在口腔里顶了下腮，摸了摸脸，笑道：“查对出来又如何？你卖我买，银货两讫的事，又不是我使人强逼着凤二奶奶卖的。” “我为什么要去帮衬他们？”池镜吭吭笑两声，“律法上哪条哪款写着有钱的就得接济缺钱的？老太太那私库里那么些钱，二嫂怎么当初怎么不去问老太太借呢？” 池镜仍云淡风轻地笑着，“有便宜我为什么不占？当时和凤二奶奶谈买卖的，又不单是我派去的人，据我所知，另外还有三家，凤二奶奶最后择定卖给我，难道不是因为我出价比那三家还要高些？” 的捏吧？倘或凤二奶奶当时是把地卖给了那三家，未必你这会也跑上门去扇人巴掌不成？” 池镜反问：“我为什么要卖？” “那就不与我相干了。”池镜笑道：“以你二哥的德性，那些地迟早也要在他手里败光。何况凤家二房也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将来他回南京，只要肯踏实，有的是赚钱的门路，怎么偏盯着我要我让着他？二嫂，不是我多嘴，你也改改你这性子，怎么总想着别人都欠你的？”语毕，转身往卧房里去，喊了声：“送客。” 没想到老太太的耳报神比她的腿脚还快，刚进了屋里老太太便问她：“听见二奶奶在屋里闹脾气？这回又是为什么？不是听说她 媛姐只得把听到的如实说：“好像是为凤家二房先前卖地的事，听她的口气，那地是给咱们家三爷使人买了去，凤家说三爷趁势压价，恨吃了三爷的亏。” “骂三爷人面兽心，见利忘义，左不过是这些话——连着将三奶奶也骂了几句，说他们夫妻蛇鼠一窝，怪道是两口子。” 媛姐马上磕头谢恩，想起带来的东西，忙叫丫头抬着个大框子进来，“这是我娘才刚托人捎上来的，都是我爹和我兄弟上山去猎的，怕路上坏，都给做成了熏肉腊肉。我爹娘叫我给老太太磕头，说托老太太的福，家里一切都好，明年亲自上来给老太太磕头。” 媛姐又叫丫头抬着到玉漏这边来，听见在卧房里，便挑帘子进去，见玉漏正拧帕子给池镜敷脸呢，嘴里叨叨着，“可别肿了，明日去史家读书，给人家看见，还当你娶了个悍妇，在家给老婆打的呢。” 媛姐待要默默退出去，偏给玉漏看见，趁势把手从池镜手里抽出来，“媛姐，进来坐。”一面推池镜，“你到那边去吧，叫金宝再给你敷一敷。” 凤家的几个下人刚往船上搬抬完东西，凤翔独自站在那栈道上向水面眺望，一动不动的。水上有波澜层层地向岸上推来，脚下的木栈道也有些轻微地晃荡，使他回想着回南京这一程，真像钻进个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