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的李观一,神色安静。
他忽然叹息笑着道:“我真是羡慕你啊,药师。”
李观一抬了抬眉。
姬子昌忽然抓起了桌子上的酒壶,给自己倒酒。
然后仰脖,自小不喜和旁人用一样食器的皇帝,此刻却一口一口地去饮酒,不片刻,已有了些微的醉意,李观一安慰他道:“不必如此。”
姬子昌道:“你不懂,不懂。”
李观一也不再反驳,只是和这个奇怪的学子一起喝酒,一桌子菜,两个人一坛又一坛地喝酒,姬子昌并不用一身四重天境的《赤龙震九州》神功去化去酒劲,神意已醉。
李观一搀扶着这醉醺醺的学子出了这饭馆的时候,天空已彻底黑了下来,姬子昌踉踉跄跄,他拍了拍李观一的肩膀,道:“药师啊,你说你的玉佩,是旁人送你的。”
“呵,是,是你心中的姑娘么?”
李观一顿了下。
姬子昌已是推开他,踉踉跄跄往前,轻声道:“我,我也有过的,那时候我还没有成为家主,是一个出身寻常的姑娘,喜欢弹琴,下棋。”
“后来,后来十七岁,重病去世了。”
李观一道:“你娶了世家之女是吗?”
姬子昌轻声道:“是啊。”
“借助他们的力量才能够站稳。”
“但是……”
他忽然自嘲一笑,道:“罢了,没有意思的事情,不管了,来来来,喝酒,喝酒!”他大呼,仰起脖子喝酒,却发现已没有了酒,皱了皱眉。
这个难得恣意一次的帝王瞥见李观一腰间的酒壶。
“哈!你这里还有我的酒。”
他也不在意其他的了,索性伸出手抓住了酒壶,李观一下意识忽略了这个酒壶,直到姬子昌摘下酒壶口子的时候,瑶光奇术被破坏,李观一才意识到糟糕。
拿的不是果酒,是千日醉!
姬子昌仰脖就是一大口,这家伙心情似乎是极为不痛快的,索性大口大口去喝酒,却未曾想到这个里面被钓鲸客以阵法改变过,里面可以足足盛放三斗三升烈酒。
姬子昌一口气喝得自己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
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把酒壶拿下来:“我的酒,这样烈吗?”
李观一瞠目结舌。
不是?
中州学子,都这样可怕吗?
文鹤可以避开千日醉也罢了,路边遇到的颓唐颓废胡子男,竟然都可以牛饮这么长时间不倒下,姬子昌把手中的东西扔过去了,李观一抓住。
在姬子昌‘轮到你了’的目光下,李观一也洒脱一笑,仰脖狂饮,姬子昌好感度提升,大笑道:“好,好!
姬子昌打了个酒嗝儿,道:“走,走吧!”
他伸出手搭着李观一,踉踉跄跄道:“走!”
两个人一路踉踉跄跄的,可是喝了这许多酒,忽然又口渴起来,姬子昌瞥视周围,看到一个院子,道:“药师,药师,你看!”
“那里有蔬菜,那种红红的,是从西域,还是北域传入了东西,可以解渴。”
李观一也喝了不少,道:“这是别人家的。”
姬子昌拍着自己的胸膛,打着饱票,大着舌头道:“什么别人家的,我,我……”他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得意道:“是我家的!都是我家的!”
微醺状态的李观一道:“那就去拿点?”
“好!”
两个人极为熟练地翻墙进去了。
然后就在这院子里摘红红的西域蔬果。
“我摘得比较多!”
“笑,笑话,朕……,我是说,真要论,肯定是品相好更重要吧?!”
“多?”
姬子昌不屑地道:“我的这个,最大。”
正在两个家伙撸起衣服,蹲在这里疯狂踩东西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氛围逐渐出现了,秦武侯,中州大皇帝缓缓抬起头来,两个人看到黑夜中,有绿色的眸子亮起。
然后看清楚了。
是狗。
冰冷注视着他们,李观一把手指竖在嘴唇边,姬子昌头皮发麻:“乖,乖狗狗,不要叫,不要叫……”
一连串的狗叫声音打破夜的宁静。
然后就是一个高昂的老者声音:“天煞的!!!”
“哪里来的蟊贼,竟然敢来偷我的菜,旺财,咬!”
“咬死他们!”
艹!!!
李观一大怒,这不是你家的吗?
转过头去。
名为【常文】的男子已翻墙到了一半,比他还利索。
李观一大怒,然后怒了一下,在没有武功的百姓愤怒之下,堂堂秦武侯只好狼狈逃跑,最后怀揣着果子翻墙,反手一抖,一把铜钱落在了桌子上。
“我们买了!”
“买了!”
那老者兀自大骂,李观一和姬子昌两人跨坐在这大墙上,一侧是蔬果院子,一侧是寂静的道路,天空是灿烂恢弘的银河,两个人忽然觉得了一丝丝安静,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他们翻墙下来,然后很快跑远了,那狗死死追了他们二里地才被甩开,李观一横了姬子昌一眼:“你不是说,是你家的吗?!”
姬子昌道:“我记错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是我家的!
他看着天空,和李观一一起吃了这果实,然后爬起来:“我家的家教管得很严,下次再见吧,李药师。”
李观一道:“你不是家主吗?”
姬子昌笑着道:“家主,也是有许许多多身不由己的事情的,我倒是希望你可以一直这样,今日的事情,咱们倒是两清了。”
“我也难得,痛快了一次。”
“哎呀,我年少的时候,还是想要做个侠客浪迹江湖,无拘无束的,可惜不能啦,规矩真多!”
他背对着李观一摆了摆手,然后踉踉跄跄走远了。
李观一仰起头,看着天空,依靠着树木坐着,仰脖喝酒,水线落下,飞入少年喉中,从容洒脱。
姬子昌脚步沉静,脊背也慢慢挺得笔直了,有中州皇帝之气在身,那是类似于奇术却更为磅礴的存在,被称为气运,被称呼为龙脉,在这样状态下,姬子昌对各类负面的抵御很强。
他回到了皇宫之中,回到了侧殿书房。
他想着,那位年纪已很大的颜太保,应该已是回去了。
他推开侧殿的门,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仍旧安静站在那里,从容地拱手道:“陛下,您回来了。”
姬子昌看着他,心中温暖许多。
天下有佞臣,有为了自己的私欲而胡作非为的事和人,也有如老者这样的人,姬子昌道:“老师之前,为何不向朕进言民间之事。”
颜太保惊愕道:“臣,不是每月都有进书吗?”
姬子昌缄默,他忽然什么都知道了,皇帝被困在牢笼里,姬子昌洒脱一笑,他重新换了一身皇帝的常服,乱糟糟的须发修整了,然后从容地来到了这里。
“让老师久等了。”
颜太保道:“陛下,您做出决定了吗?”
姬子昌道:“是……”
“老师请坐。”
颜太保落座之后,姬子昌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前,以海外的巨鲸为材料制造的长明灯将周围照亮了,澄澈明亮,姬子昌想着今日所见,李观一的恣意所言,就如同一把利刃劈开了被层层关锁的皇帝和民间。
但是这并不是让他做出决定的理由。
颜太保看到这位沉静的,带着一身酒气的皇帝伸出手,拿起来了的是第一封圣旨,这是一个不会出错的,稳妥的选择,但是颜太保却似乎有些复杂心绪。
然后他看到这位皇帝抚摸圣旨,伸出手,圣旨却被伸入了长明灯稳定的火焰里,火焰猛然朝着上面蔓延,颜太保神色惊动,猛地站起身来,道:“陛下!!!”
姬子昌的目光注视着被燃烧了的第一封圣旨。
火焰燃烧的光倒影在他的眼瞳里面,他想着今日那秦武侯的三个答案,却淡淡笑了笑,轻声道:“第三个答案,奋起余勇,这是卿会做的事情,少年意气风发,让人羡慕。”
“可我已不一样了。”
“八百年来,这赤帝的天下恢弘过,霸道过,背后却也都是腐烂的气息,盘根错节的阴冷。”
“我已不会去所谓的奋起了。”
“是不能,也是不愿。”
第一封圣旨在烈焰之中焚尽了,最后只剩下了金红色的灰烬落下,缓缓化作了黑色,这暗藏的火焰落在姬子昌的眼底。
他垂眸,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作为帝王,身上缠绕着的,一根根无形的丝线。
这些丝线来自于世家,来自于历史,来自于皇族和先祖。
姬子昌却不再反抗了。
他从容道:“我的出生,成长,长大,登基,已沐浴着赤帝的威荣,已经承受了赤帝的恩惠,而在这个时候,却要和他们斩断关系,装作自己清白无辜。”
“这只是一种欺骗自己罢了。”
“祸不及家人,惠不及家人。”
“我亦是卿口中,那笼罩天下的阴影之中的一端。”
姬子昌伸出手,握住了赤帝的印玺,缓缓抬起,在这个时候,颜太保却终于感知到了,眼前这位弟子身上那潜藏着的气魄,长明灯在剧烈晃动着,姬子昌自语从容:
“已承其荣光。”
“也就该要承担祂的污秽。”
“连带着赤帝的威荣,赤帝的污秽,一起背负。”
“正是为君者的义务。”
“我会抓住这所谓的皇室宗族,然后带着这八百年来盘根错节的东西,一起走入火中,焚尽这八百年阴暗,这是属于我的权利,而卿,也该有卿的道路。”
“你口中的英雄,我是不能做到的了。”
“真可惜。”
“我们皆有自己的宿命。”
他伸出手,叩住印玺,缓缓压下在了那一封圣旨上。
【敕令李观一节制天下兵马大元帅】。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