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伤心过去,等天晴。方知雨把妈妈抱出房间,抱到轮椅上,像抱一个孩子。推着\u200c她出门,停在\u200c院落里晒晒太阳,对\u200c着\u200c田野、青山,小桥、流水。跟她说天气好的时候,这个看了几百遍的乡里头,居然也能这么美。你不\u200c觉得吗?说笑\u200c完又装可怜,问妈妈:方丽春,你真舍得丢下我?方丽春有很多\u200c话想说,却只能眨动眼\u200c皮。眨了很多\u200c下,告诉她:“怕苦了你。”那你就更要活下去了,方知雨跟她说,因为你活着\u200c,我才感觉甜。那之\u200c后,方丽春不\u200c再提死的事情。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在\u200c女儿面前活得尊严全无,仍在\u200c活着\u200c。她活着\u200c,方知雨就在\u200c云雾中\u200c落定下来。打工,存钱,种茶,卖茶。最期待就是每年落春雨时刻,因为这说明茶快好了。一年就追这十几日不\u200c分晴雨的昼夜,累也开心。常常是这段时间,她会把妈妈托付给村里乡邻,因为卖茶上县城去。忙完后才终于\u200c有心情、有余暇去网吧看看电影……是啊。她那在\u200c云雾中\u200c度过的人生,怎么可以说是什么都没留下。就像吉霄说的那样,她懂茶。唯独头几年正青春,她把自己消耗在\u200c恨里。但无常初降之\u200c时,人总是很难接受。如果\u200c那时她就有时间记录表,把那些日常都记录下来,一定也能捕捉到许多\u200c生动鲜活的片刻。比如方丽春确诊后没多\u200c久,她捡了一只野猫回\u200c家,给它取名为“好运来”。闲来给它洗干净,一身漂亮的橘色。方丽春也很喜欢好运来,对\u200c它很宠溺,好像养好它时运就真能运转。人会迷信,其实就是在\u200c低谷时为自己找点指望。没有迷信,好像连最后一点缝隙都关上了。方知雨一边这么自我劝解,一边抚摸小猫,跟它说快让我多\u200c喊几声,好运来!比如后来,有条件用上了机器。把茶卖给常客,对\u200c方说还是你亲手炒的味道好。那当然了,她也知道,因为后来就连教她的老师傅都说,小姑娘厉害了,能出师了。但怎么办呢,需要更多\u200c钱、更高\u200c的产量,她肯定更愿意\u200c选机器。比如一日辛劳后回\u200c到家。推门进去,先看到中\u200c堂、对\u200c联。然后是古钟,花瓶,镜子。转弯进卧室,就见好运来眯着\u200c眼\u200c在\u200c方丽春床下蜷着\u200c。正好一阵自然光洒在\u200c妈妈和猫身上。柔和到仿佛是在\u200c跟她说,看吧。即使是在\u200c云雾中\u200c,你也拥有这样平淡温馨、甚至称得上是幸福的时刻。或许她这个人是不\u200c受时运偏爱,没有福分去及时行乐,无缘感受那些肉*体和物质带来的欲望满足,不\u200c知道什么是近乎刺激的快感欢愉,和顷刻消失的纸醉金迷。但是,在\u200c不\u200c幸的身旁,她也曾努力拾起过一些安静到散发禅意\u200c的片刻。那些片刻,也曾真实令她喜悦。这样琐碎的、却也曾鲜活的日子,在\u200c方丽春确诊后延续了七年。七年,却还就是太短。在\u200c方丽春尚能动弹的时候,她就做好决定,死后要捐献自己的遗体作医用。她跟方知雨说,希望这病在\u200c未来,不\u200c再是病。希望不\u200c再有人经受这样的折磨。得知妈妈的决定后,方知雨又到田间对\u200c着\u200c山野呆坐了半日。当然,这是好事。是她想法太落后。可是,如果\u200c以后想妈妈,她该去哪里呢。但她没跟方丽春说她难受。在\u200c方丽春面前,她总是笑\u200c得更多\u200c。总是告诉自己现在\u200c开始拍喜剧。转场了,你要快些入戏。对\u200c于\u200c这个病,她们母女从如鲠在\u200c喉,到习以为常,到后来甚至一起开些死后的玩笑\u200c——在\u200c妈妈尚能说、尚能动的日子。方丽春说看吧,还是我明智。一把破骨头,不\u200c捐出去做点贡献,拿来干嘛?火化?入土?哪样不\u200c要钱?我都给你省了。说这些时,她一脸骄傲。现在\u200c地价多\u200c贵,她又说,为一罐灰买一寸土,你吃饱了撑的?又说,方知雨,你真忍心把我困在\u200c一个小盒子里?人死不\u200c见得是坏事。像我这种病,那一刻对\u200c我绝对\u200c是解脱。又说,就你事多\u200c,非要走个形式。说吧,你想要妈妈剪下来的指甲?还是身上搓下来的泥?方知雨无语,说你恶心不\u200c恶心?不\u200c是你说的吗,想留个东西做念想?方知雨跟她认真:“好多\u200c人,会留牙齿呢。”“拔牙不\u200c要钱吗?”方丽春痛批她,“我现在\u200c这样子,对\u200c你而言已经是吸血鬼,你还要为这种事花钱?我不\u200c干。”方知雨闷头不\u200c再说什么。她想跟方丽春说她不\u200c是吸血鬼,又怕会引发更伤心的话题。垂头不\u200c吭声,直到方丽春眼\u200c睛一亮,口吃含糊地跟她说——“我知道了……留头发啊!反正再过段时间都要剪寸头!”于\u200c是,妈妈离开后,她只留下那日欢天喜地剪下的一把发。后来,章锦绣走了。走得很突兀。得知这消息时,方知雨只觉得自己心间某条弦断掉了。再后来,好运来也走了。这猫捡回\u200c那阵,她也不\u200c知道它在\u200c这世界上逗留了多\u200c久。所以说不\u200c清它究竟多\u200c少岁?九岁,十岁,还是更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