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78章 虚虚实实
锦西县城外。
烈日依旧如同熔炉中倾倒出的金汁,无情地炙烤着龟裂的大地。
空气在高温下扭曲,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缓缓驶向锦西城那低矮破败的城门。
车队由二十多辆沉重的大车组成,拉车的健马在烈日下喷吐着白沫,显得异常吃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车上那些巨大的、用厚实原木钉成的箱子,每一个都异常沉重,深深的车辙清晰地烙印在干燥坚硬的地面上,仿佛巨兽爬行留下的痕迹。
押车的人马众多,个个神情警惕,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们操着明显的外地口音,彼此间的交谈也刻意压低。
这样的场景,对于饱经风霜的长州百姓来说,早已司空见惯,甚至麻木。
最近,一则“大乾首富沈万石携巨银入长州低价圈地”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遍长州绿林,引得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在暗处窥伺。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官府很快祭出了“烟雾弹”之策。
于是,长州境内,类似的车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它们招摇过市,大张旗鼓,车辙深深,护卫彪悍,活脱脱就是“运银车队”的翻版。
起初,每一次出现都引得万人空巷,灾民们麻木的眼神里也会燃起一丝好奇或绝望的期盼。
但当绿林好汉们按捺不住劫掠之心,悍然出手后,揭开箱盖的瞬间,迎接他们的往往是冰冷的石块、呼啸的箭雨和早已埋伏好的官兵!
靠着这一手虚实难辨的“诱饵”战术,长州官府最近剿灭了大大小小十几股绿林势力,杀得人头滚滚,悬首城门。
血淋淋的教训,如同冰水浇头,让剩下的绿林豪强们噤若寒蝉。
渐渐地,绿林道上再无人敢轻易打这些车队的主意。
就连长州百姓也普遍认为,所谓“沈万石携银入长州”的消息,根本就是官府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血腥的陷阱,目的就是诱使那些盘踞山寨的匪盗离开巢穴,好一网打尽。
因此,当这支新的“可疑”车队再次出现在锦西城外时,城门口寥寥无几的行人和灾民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便麻木地移开视线,连议论的兴趣都欠奉。
他们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只专注于在滚烫的地面上寻找下一口能活命的食物或水源。
当沉重的车队吱吱呀呀地驶入县衙那略显破旧的大门时,偶尔瞥见的灾民眼中甚至流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了然。
看吧!
这又是官府的诱饵和诡计!
然而,兵者诡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谁又能想到,在众多迷惑视线的“烟雾弹”掩护下,真正的目标已然随着这支看似寻常的车队,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县衙深处。
县衙深处。
客房。
门窗紧闭,厚重的布帘隔绝了外界的酷热与窥探,但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令人窒息的闷热。
汗水不受控制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浸透了衣衫。
一名身着寻常细麻布衣的中年男子,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唯一一扇被厚布遮挡的小窗前。
他身形并不高大,却自有一股沉稳雍容的气度,即使这粗布衣衫也难以掩盖。
只是此刻,他挺拔的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萧索。
他,正是大乾首富,富可敌国的沈万石。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布帘,落在这片被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土地上。
一路行来,长州的惨状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头。
千里赤地,饿殍枕藉,树皮草根被啃食殆尽,易子而食的惨剧在暗处上演……
而他,却携带着海量的白银,要在这些濒死之人身上,以近乎掠夺的价格,买走他们最后的希望——赖以活命的田地。
“岑老……”
沈万石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进入长州这些日子,一路走来……触目惊心。这里的百姓,真的……快没了活路啊。”
他缓缓转过身,额头、脖颈上密布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一大片,紧贴着身体。
他的眼神充满了挣扎与痛苦,望向身后那位如同铁塔般矗立的老者:
“而我……却在这个时候,带着这些银子,行那趁火打劫、恶意压价之事。”
“看似给了他们几两碎银,让他们能多喘几天气,可实则……却是彻底断绝了他们子孙后代安身立命、赖以活命的根基啊!”
他深吸一口气,那粘稠灼热的空气仿佛刀子般割着喉咙:
“我这样做……是否……丧尽天良?”
站在他身后的老者,银白色的须发根根如钢针般挺立,虽然年逾甲,但身躯依旧魁梧雄壮,腰背挺直如松。
他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霹雳手”岑睿峰,曾执掌风雷帮,如今是沈万石身边最受倚重的供奉高手。
岑睿峰看着沈万石脸上深刻的痛苦,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能沉声劝慰:
“东家,您是……身不由己啊。”
沈万石咀嚼着这四个字:
“身不由己……”
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浓重的自嘲:
“是啊,身不由己。想当年,我沈万石白手起家,以为赚钱是本事,是我在驾驭这黄白之物。”
“可当这钱财堆积成山,多到连我自己都数不清的时候,我才明白……不是我在驾驭它,而是它,驾驭了我!”
“它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逼得我……不得不去做那些违背本心、有损阴德之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和绝望,猛地指向窗外县衙大院的方向,那里停放着装载银两的大车:
“有时候,我真希望这些运来的银子,半道上就被那些真正的绿林豪杰劫了去!让他们分给这些快饿死的百姓!”
“也好过……好过被我用在这等……断子绝孙的买卖上!”
岑睿峰脸色剧变,如同听到了晴天霹雳!
“东家!”
他匆忙屏息凝神,敏锐地感知着周遭的动静。
确认隔墙无耳后,他才压低声音,急促而严厉地低喝道:
“慎言!东家,慎言啊!”
“‘改稻为桑’乃是朝廷制定的国策!其中的是非曲直,是圣上与庙堂诸公权衡天下大势所定!岂是我等商人可以妄加非议的?东家!”
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们此行,收购长州农田,将其改为桑田,是在辅助推进国策实施!”
“只有站在秦相、站在圣上这一边,沈家这偌大的基业,东家您和家人的安危,才有保障啊!”
沈万石虽然是大乾首富,看似风光无限。
但是许多事情,他也只能按照上头的意思去办,也只能选择站队。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祸患。
岑睿峰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县衙另一侧戒备森严的院落:
“况且……缉事厂的严大人就在这县衙之中!”
“东家方才那些话,若是有一星半点传入他的耳中……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房间内粘稠的闷热。
沈万石浑身一颤,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的悲愤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岑睿峰口中的“严大人”,正是缉事厂凶名赫赫的四大档头之一,四档头严子安!
此人一路随行,名义上是“护送”他这位首富和银钱,实则是缉事厂安插在他身边最直接、最冷酷的耳目与枷锁。
缉事厂,天子鹰犬,专司侦缉、刑讯、暗杀,所行之事多在阴影之中,手段酷烈,令人闻风丧胆。
而严子安,更是以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著称,是踩着无数尸骨爬上高位的狠角色。
沈万石毫不怀疑,严子安此来长州,绝不仅仅是为了“监督”他收购田地。
此人身上,必然还背负着皇室交付的、更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
他下意识地用汗巾用力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不断涌出的汗水,仿佛想擦去内心的惶恐。
最终颓然垂下手,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疲惫的目光,透过窗棂缝隙,再次投向院中那些装载着巨额财富、也装载着无尽罪孽的大木箱。
曾经,他视金钱如命,唯恐赚得不够多。
如今,面对这堆积如山的白银,他却只感到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厌恶和……无法摆脱的恐惧!
岑睿峰敏锐地捕捉到沈万石的目光,误以为他仍在担忧银钱安全,连忙宽慰道:
“东家不必过于忧心。”
“行程已定,明早天色微明我们便启程,快马加鞭,子时之前必能抵达长州城!而且……”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信心十足:
“半途之上,六扇门的名捕擒风会亲自率精锐前来接应!”
“有老朽在侧,有严大人坐镇,再加上擒风的强援,整个长州地界,绝无人敢动这批银子分毫!”
“待到了长州城,更有大军守护,固若金汤,那时便彻底高枕无忧了!”
他自认为这番安排万无一失,足以打消东家的顾虑。
却不知,沈万石心中翻腾的忧虑,早已超越了银钱的安全。
而是对抵达长州城后,即将亲手操持的那场对长州百姓的“合法掠夺”的深深恐惧与无力感。
…………
锦西城门口。
梁进勒住缰绳,胯下健马喷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滚烫的地面。
“看来,沈万石今晚要在这里落脚了。”
他通过【千里追踪】确定了一下沈万石的位置,很肯定沈万石如今就在这锦西城中。
“人既然在这里,那银子一定跑不了。”
梁进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后取出【巳面】,轻轻覆盖在脸上。
刹那间,视野被奇异的光芒所充斥。
通过【火眼】的透视之力,城池的层层墙壁在他眼中变得如同透明的琉璃。
他迅速锁定了那个被严密保护在县衙中的中年富商——沈万石。
视线再移,县衙大院中,那些被重重守卫看护的巨大木箱内部,不再是凡眼所见的黑暗,而是散发出令人心旌摇曳的、璀璨夺目的银白色光芒!
海量的银锭整齐地堆迭其中,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财富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