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二郎整理完卷宗,又把有关卢文康的生平资料,以及与其有紧密联系的人研究了一会儿,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
一杯才刚沸好不久的银丝水芽热茶汤被轻放在桌案上,二郎伸手可及之处。
“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
乳白清亮的茶汤映衬在鹧鸪黑釉盏中,极为赏心悦目。
活儿要干,二郎也真不亏待自己。
银丝水芽,乃是只取熟芽心一缕,以清泉渍之,芽头细若银丝,光莹如玉。
泡茶的鹧鸪黑釉盏则是土与火历经千万次的融合与碰撞,偶然天成,烧制成功极为不易,而若要品相完美就更是难上加难。
二郎端起茶盏,玉白的指节与黑釉盏相映衬,说不出来的风流美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掌管了虎狼般凶残的锦衣卫。
只是,但凡看过他是如何面不改色的审讯重犯,你就绝不会觉得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放下茶盏,周二郎站起身往外走,随身侍从忙从后面跟上。
阴暗潮湿的地下诏狱内,卢文康蓬头垢面,佝偻着腰身,面朝墙壁在牢房一角蜷缩成虾米样,很难让人想象出眼前人是昔日卢家那位风光矜贵的大公子。
卢文康的视线内,满是血渍污垢的发霉墙皮上爬着一只正在结网的黑蜘蛛,长相诡异,个头儿大的有些渗人。
若是平日里见到,他定被吓一大跳厌恶摒弃地皱起眉,此时却觉得这蜘蛛还有几分可爱,至少人不犯蛛,蛛不犯人,比起那些在房间里到处乱窜的蟑螂老鼠讨人喜欢多了。
卢文康忍不住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呼朋唤友,与人泛舟湖上;佳人在侧,饮酒唱诗好不快活,那才是人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被囚禁在这种阴森恐怖生不如死的牢笼里牲畜不如,毫无尊严。
什么意气风发、什么理想抱负,千般不甘万般委屈,全都在严刑拷打中化作苟延残喘的绝望和麻木。
原来没有了权势、地位、钱财,他与别人并没什么不同,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意志坚定,哪怕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他仍旧害怕死亡到来的那一天。
他卢文康这辈子还有重见天日之时吗?
“囚犯卢文康!”
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卢文康吓得一哆嗦,循声扭头望去,狱卒举着火把,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他眼睛有些不适应,只模模糊糊看到来人身姿挺拔如松,端得威严。
“还不速速起来见过指挥使大人。”
狱卒厉声呵斥。
卢文康慌忙挣扎着爬起来跪拜,带动着身上的铁链哗啦啦作响,“罪臣卢文康见过大人。”
卢文康跪伏低头,脚步声渐近,不染一丝尘埃的黑色官靴出现在他视线里。
一瞬间,他很想抱住男人的靴子把头磕破,对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只求对方给自己一条活路,他不想死,他才二十七,他想活着,只要活着,活着熬死了永和帝他就有希望出去。
卢家百年书香世家,身为卢家人的最后一丝尊严让他用力咬住了嘴唇。
只听靴子的主人道:“这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带着镣铐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
“卸了吧。”
“是,大人。”狱卒领命上前给卢文康卸刑具,卢文康抬起头来——您是周大人?
周二郎点头。
做人与做狗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当恐惧的念头被尊严压制住,卢文康凄然一笑,“我与周兄同科殿试,想不到如今命运却天壤之别,大人竟然又升职了,而我——”
他深吸一口气,借力使自己表现出无惧无畏。道:“劳烦大人亲自前来走一遭,是在下的死期到了吗?”
周二郎一抬手,身旁的贴身侍从以及狱卒无声退下,那侍从退下时不吭声把牢房一角散发着恶臭的恭桶拎出去了。
犯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儿,诏狱里的味道着实不好闻,端王爷几乎是不怎么进诏狱的,周二郎的侍从对自家大人佩服至极,刚才还在仙宫里品仙茶,到了这地儿,人家一样淡然。
一旁的老狱卒则老脸一红,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要不人家能在大人身边伺候,而他只能做个又脏又累有没银子拿的狱卒呢,眼力价就不够。
身居高位,人家的身边人,哪怕是个端茶倒水的,也不会简单。
周二郎伸手把卢文康搀扶起来,轻笑了一下,语调轻松中带着几分揶揄,“卢兄风华正茂,正是当打之年,说死岂不是为时过早,阎王愿意收,本官却不舍得放呢。”
卢文康愣住,反应过来后激动得猛抓住周二郎的胳膊,颤声问:“大人您……”
卢文康身子一软,滑跪在地,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活命,刚才那点子气节一下子泄光了,想站都站不住。
周二郎给他找了个台阶,“卢兄体力不支,不必强行站立,坐着说话即可。”
卢文康忙摆摆手,扶着牢门的木栅栏一点儿点儿站起来,“让大人见笑了,文康是激动的,被关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度日如年,乍一听自己还有救,绷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