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8章 命
清晰的铜哨声如喜鹊,声音越过屋顶,飞入一条条晦暗的小巷之中。
巷子里,戴着斗笠的解烦卫们同时抬头看向夜空,待听清铜哨声,他们也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铜哨吹响。
一声声铜哨如涟漪般向远处滚荡,解烦卫如黄蜂归巢般向內狱靠拢。
由天空俯瞰,皑皑大雪如棋盘,巷子如棋格,密密麻麻的解烦卫如棋子,有人在此布下棋局,请君入瓮。
解烦卫未赶到之前,梁狗儿伏在屋脊上,对陈迹低声喝道:“快走,解烦卫马上就到,这是个陷阱!”
內狱门前,陈迹没有回答。
他望着黑洞洞的內狱石阶,阴冷的风从里面扑面而来,狱卒已经退入內狱的黑暗之中,刻着八卦阵图的壁灯也不知何时熄灭。
大雪落在陈迹头上、肩上、心里,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如冰流般弥漫全身。
有人在此布下天罗地网,防备着所有想要来劫狱之人,将一切后患,一并铲除。
救人还是离开?这是个致命的问题。
思索间,远处传来车辙压过石板路的声音。
陈迹转头看去,赫然是张拙麾下洛城府兵押运粮草的车队,正乱遭遭的排成长龙经过,将附近堵得水泄不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梁狗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走不走?”
陈迹回头看向房顶上的梁狗儿,眼神晦暗不明。师父说得没错,越想见阳光,根茎越需扎入黑暗土壤。
想做成一件事,总要付出代价。
他垂着眼帘,站在黑夜里轻声说道:“狗儿大哥,请你来便是为了应对此时的局面。你守住门前,我保证你拿着信能够见到姜琉仙。”
梁狗儿怒道:“老子又不是神仙,哪能打得过这么解烦卫?”
陈迹面色宁静:“姜,琉,仙。”
梁狗儿再怒:“你现在进去一定会死。”
陈迹头也不回的进了內狱:“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事情了。”
他一步步走下石阶,朝內狱深处闯去。
佘登科犹豫几息,跳下房顶,随着陈迹一起跑进內狱。
大雪中,房顶只余下梁狗儿与梁猫儿。
梁狗儿趴在房顶上面色复杂,他看见解烦卫身影从远处袭来,转身就想离开:“猫儿我们走,不蹚这遭浑水!什么姜琉仙不姜琉仙的,老子不见了!”
然而他还未完全转过身,已经被梁猫儿死死拉住胳膊,闷声道:“哥,其实我知道你也没想好,要不要去见嫂子,不管你去与不去我都陪你,没关系,你慢慢想。但世子和郡主都是好人,我们现在不能走。”
梁狗儿不耐烦的挣脱梁猫儿的手,却根本挣不脱。
他无奈道:“他们是好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这些年对咱们恩将仇报的人少吗?”
梁狗儿掰着指头细数:“嘉宁十四年,李玄被朝廷缉拿逃进洛城,咱爹为救他,身中七刀,其中一刀断了左手手筋。李玄跪下给咱爹说,他欠梁家一条命,这辈子一定还。”
“可结果呢?那毒相搞了个劳什子武盟招安天下武人,给官职、发粮饷、送田产。只因为有人偷偷告诉李玄,他和咱爹都是武盟盟主人选,他怕咱爹跟他争武盟盟主,便在酒后偷袭咱爹!浑身上下二十八道剑伤,若不是有老君山道庭的药,咱爹早死了!”
梁狗儿怒视着自家弟弟:“嘉宁十九年秋,周游父子被罗天宗追杀至洛城,咱爹去找老宗主斡旋,才将他二人保下来。”
“结果呢?咱爹被李玄所伤之后走镖,周游父子二人见财起意将此事透露给太行山匪,咱爹侥幸逃脱,回到洛城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了!这些年我杀李玄,杀周游父子,杀太行山匪,背了一身血债,我要是受伤了、死了,仇家找来你可怎么活?”
“猫儿,我问你,这世上好人还有好报吗?”
“猫儿,我问你,这世上可还有人会为了一个承诺,赴汤蹈火三千里,上刀山、下火海,送一封信、救一个人?”
梁猫儿默不作声。
梁狗儿看着自家弟弟,怒目相视:“你走不走,不走我走!”
梁猫儿慢慢松开手,认真说道:“哥,他们忘恩负义是他们错了,不是我们做的事错了。哥,咱梁家家训是什么?”
梁狗儿一怔:“猫儿,江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江湖了,这江湖的脊梁被人用名利打断了啊……”
梁猫儿从屋脊上站起身来,俯视着自家哥哥认真说道:“江湖人行江湖事,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视死如归!”
梁猫儿继续说道:“哥,你记不记得,咱爹临终前给你说的八个字是什么?”
梁狗儿喃喃道:“立身一败,万事瓦裂……”
梁猫儿垂下眼帘:“你没做到。”
话音落,一名解烦卫手按腰刀来到內狱门前,正当他要冲进去时,梁猫儿踩着屋脊纵身一跃扑到解烦卫身后。
解烦卫感觉身后有黑影压来,下意识转身抽刀,可刀才抽到一半,整个人便被梁猫儿抓举起来。
“去!”
梁猫儿奋力一掷,顿时将解烦卫扔出数丈。
却见那解烦卫落在雪地上,重重弹起又落下,滑行两三丈才堪堪停下,头上斗笠也不知道摔去了哪里。
解烦卫挣扎着从雪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脑袋,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与梁猫儿之间的距离,自己竟被扔出这么远!
他侧过脸颊吐出一口鲜血,伸手到领口缓缓解下自己蓑衣扔到雪地上,露出里面的黑色飞鱼服,肩上一条红色绣蟒绵延至胸口。
“杀!”解烦卫拔出腰刀,悍不畏死,踏雪而来。
在他奔袭回来之时,又有五六名解烦卫赶到。解烦卫们摘下自己蓑衣,朝梁猫儿拔刀袭杀过去。
当他们进入梁猫儿十步之内时,解烦卫一同摘下斗笠,如暗器般朝梁猫儿甩去。
斗笠破开层层雪幕,飞旋而至。
梁猫儿尽力躲闪,还是被两顶斗笠从胳膊、腿上割过,解烦卫斗笠帽檐内藏着刀片,割过便是一条血痕。
解烦卫将梁猫儿围做一团。
梁猫儿厮杀毫无章法,只会大开大合的横冲猛撞,他一次次拍开解烦卫的刀身,抓起对方扔出去,却次次没有下死手。
却听他嘴中还在念叨着:“江湖人行江湖事,其言必信,行必果,诺必城……”
梁狗儿最了解自家弟弟,那是小时候家里死只鸡崽子都要哭半宿的软心肠,梁家父亲要杀牛,那傻弟弟便抱着牛脖子说‘想杀牛先杀我’。
这种傻子,浪费了一身天生神力,便是有一身通天刀术也不会杀人。
梁狗儿心烦,转身仰躺在屋顶上闭了眼睛,耳边却萦绕着梁猫儿的声音:“宁以义死,不苟幸生……”
梁猫儿身边的解烦卫越来越多,躺在房顶上的梁狗儿站起身来。
“别念了别念了!”他静静伫立在屋脊,俯瞰着不远处的弟弟,最终叹息一声:“如此心慈手软我要死了,你怎么活得下去?”
一名解烦卫从背后挥刀劈向梁猫儿之时,梁狗儿拇指一弹刀颚。
锵的一声刺破穹宇,至纯的出鞘声,仿佛天地造化之中原原本本的武道鸣音!
梁狗儿还站在屋脊一道清亮的刀芒横贯天地,跨过数丈距离,将那名偷袭梁猫儿的解烦卫一分为二,积雪下的石板路也被劈出了一道巴掌深的裂痕。
霸道!无匹!
有解烦卫惊呼:“梁家刀术!”
梁家刀术没有招术,他们只是将刀意修到了极致。
呼吸之间,杀意至纯,无需小技!
梁猫儿转头朝梁狗儿憨厚笑道:“哥,谢谢。”
梁狗儿没好气道:“闭嘴!”
他轻飘飘跃下屋顶,站在梁猫儿身前。
下一刻,梁狗儿抬头看向面前刚刚围杀过来的解烦卫,密密麻麻的解烦卫。
他头也不回的对梁猫儿说道:“傻猫儿,咱梁家从来没人能跨过神道那个坎儿,爹一直说这事得着落在你身上,希望爹没说错。今天,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梁家刀术,学得会是命,学不会也是命。”
只见梁狗儿面对上百名解烦卫,顶天立地仰起头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风雪被卷入他口中,鲸吸天地。
出刀!
刹那间,刀光照耀夜晚,雪瀑倒卷!
內狱门外的青石板路上裂开一条数丈的裂隙,数丈之内的解烦卫皆在这一刀之下化为亡魂。
梁狗儿看着周遭源源不绝的解烦卫,朗声大笑:“梁家第十四代执刀人在此,且将尔等大好头颅快快送来!”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