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黎溯一睁眼,就看到眼前脑袋挨着脑袋,一排好奇的大眼睛齐刷刷盯着他,吓得他差点又晕了一次。
这些孩子中午忙着准备球赛,球赛结束之后又马不停蹄跑来医院看望黎溯,这会儿都有点饿了。叶轻舟出钱让几个孩子去附近的饭店打包了一大堆饭菜,又给黎溯叫了补血的猪肝粥,一伙人在病房里热热闹闹地大吃起来。
饭菜的香气驱散了冰冷的消毒水味,给病房增添了温暖的活气。这群高中生平时家里学校两点一线,在学校吃个午饭顶多也就是三两搭伙,像现在这样十几个人在医院这种特殊的地方聚餐,都觉得十分新鲜,一边吃一边笑笑闹闹互相揭短,十几双筷子磕磕碰碰抢来抢去,简直热闹非凡。话题自然也少不了黎溯,邱洪川带头在病房里模仿了一遍黎溯的三分球,那种高冷淡漠的样子被他演绎得惟妙惟肖,再加上另外几个人在边上配合表演八班的呆若木鸡,一时间整个病房笑成一团,把管床护士都给招了过来,对着他们警告了好半天。
黎溯靠在床头,看着一屋子的热闹,心头有些恍惚。想起初中那会儿,他身为校篮球队队长,带着他的小兄弟们在全市中学生篮球赛里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决赛,结果决赛前夜学校食堂不知道做了什么鬼吃食,篮球队集体食物中毒,第二天是直接从医院包车拉去球场的。开场前,几个队员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带队老师不停地安慰大伙:“能打就打,打不动了也没什么的,亚军也很好。”黎溯自己也是气虚脚软,但还是强撑着跟身边人开玩笑:“伙计们,今天这一仗要是打赢了,哥几个可就牛逼大发了,回头全校的妹妹都围着咱们篮球队转,气死街舞社那帮孙子!”
对面实验中学篮球队的队长崔浩看这边情况不对,开场前特意跑来一趟:“黎溯,你们这是昨晚去哪儿野了,今天虚成这个样子?”
黎溯抬起酸软的胳膊挥了他一巴掌:“大人的事小孩儿别问,等会上了场爸爸再教你做人。”
比赛开始后,正式队员和替补队员轮番上阵轮流休整,唯有队长黎溯咬牙坚持完了全场,甚至在比赛结束前几秒钟,全队都已经累得动弹不得时,他还孤身一人冲进对方的五人堆里拼命盖下了一球,落地时整个人浑身一软直接栽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也已经耗到了极限,在哨声响起的一瞬集体倒在了球场上,最后全是被人七手八脚抬下去的。
下场前,崔浩还不忘跑过去还了黎溯一巴掌:“黎溯,瞧你小子跟少了个肾似的,搞得我赢了也一点都不光彩,等回头咱俩都考上了一中,非得跟你正大光明地对一场不可!”
黎溯痛快地与他击掌为誓:“好说,高中三年呢,爸爸慢慢教你。”
到医院后,他们死活非要挤在一个病房里输液,小小一间屋子里,这些人你枕着我的腿,我搂着他的腰,横七竖八地躺成了一团。在输液输到一半、体力恢复了一些之后,这些半大小子立刻不安分起来,咋咋呼呼吵吵闹闹,差点直接掀了医院的房盖儿。
那场比赛,虽然他们最终还是只拿了亚军,但学校仍然隆而重之地表彰 了他们,顺带把全校师生吐槽了很多年的后厨团队开除了。颁奖那天,黎溯迟迟不见人影,老师正着急呢,王皓阳几人却夹着个篮球勾肩搭背地上了台,朝台下一排排的黑脑袋吼了一句:“老黎,你特么藏哪儿啦!”
人群中忽然高高举起一只手来,王皓阳会意,立刻将手里的球远远抛了过去,那人在千八百道目光中高高跃起,接住篮球直接一个远距离跳投,球稳稳入筐。几个少年对自己这一套又炫又骚的操作显然非常满意,黎溯像个正在开演唱会的明星,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一路跟人家击着掌往主席台跑,台上那群手下跟一群返祖的猴儿一样叽叽喳喳连连叫好。
从此全校都知道了篮球队的人球打的不错,脑子不是特别好使。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光,连同那时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假得好像是上辈子的经历一样。最近这两年,他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奕城一中的篮球队服,和全市球技最好的高中生们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下午球,大家告别的时候,妈妈给他发了微信,说出差回来了,现在去接他吃饭。这种时候,他就会误以为现实才是梦,以为自己其实还是个正常的高中生,以为妈妈并没有牺牲,她很快就会开着车来接自己了。他想,看见妈妈之后他要告诉她,你这一次出差走得太久了,以至于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很长很长、很坏很坏的噩梦。
在这样的梦境里,他总是还没等到妈妈来就醒了,家里安静空荡,只有他一个人。他带着后背上被黎成岳鞭打出的伤痕下床走出房间,妈妈的遗像依旧在那里,静静地微笑着。
他就对着那遗像,独自坐到天明。
他慢慢习惯了自己在这个集体中是个可有可无甚至拖后腿的存在,他不关心他们,也随便那些所谓的同班同学怎么看他,然而这些陌生的同学此刻却围在他的病床周围,一脸认真地提着一大堆不着调的养生建议。他们把他一年来疏离集体的过往轻轻揭过,也不去搭理他已经被清出班级的事实,就因为他进了几个球,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在危急时刻上了场,就不计前嫌、友好热情地接纳了他。
无论他愿不愿意,眼前的一切,就是现实。可在这样的现实当中,他想,他会记得他们的。
第六章 血症
送走了六班的皮猴们,叶轻舟在病房门外等来了冉媛。
冉媛看到黎溯的化验单吓了一跳:“这孩子的病怎么这么严重了!他都没跟我说过啊!”
叶轻舟忙问:“二姨,黎溯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冉媛把所有化验单翻看一遍,叹了口气:“叶老师,你听说过血友病吗?”
叶轻舟大惊:“黎溯得的是血友病?”
冉媛摇了摇头:“不,他得的是一种和血友病非常像的凝血功能障碍症,是冉家的遗传病,传男不传女。原本我们都不知道他有这个病,直到他 12 岁那年阑尾炎手术的时候才查出来。但那个时候他的病还很轻,医生说只要不受什么大的外伤、不动大手术就不会有危险。我就说他怎么越来越瘦,脸色总是不好,原来病情都恶化成这样了,我说了好几次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死活就是不肯,这倔孩子!”
冉媛这一番话听得叶轻舟疑云大起。一般说来,像血友病这样的遗传性血液病并不会无缘无故地自行发展,通常都是在反复受伤流血的情况下才会不断加重。她想起半个月前松荡山那一夜,黎溯也是在剧烈跑动后相同的位置流血不止,而当时他给出的理由和今天一样,都是“旧伤复发”。
那时受的伤当然不至于到了今天还会撕裂,所以,黎溯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添新伤了吗?
叶轻舟想起校医那犹犹豫豫、欲说还休的样子。刀伤——黎溯身上为什么会有刀伤?
叶轻舟忍不住往病房的方向看去。来往的行人和厚重的墙壁阻隔了她的视线,就像黎溯设下的重重心防,挡住了她试图探寻的目光。
叶轻舟下午还有课,不得不赶回了学校。她和冉媛商量好,白天由冉媛在这照顾,她学校那边的课上完了就过来医院陪床。期间黎成岳也打了电话过来,虽然心里也为儿子的病情着急,但是二中老师被害的案子还有一大摊事情要处理,国庆期间全市安保工作的重担也在他身上压着,再加上两父子一见面就吵架,所以黎成岳对叶轻舟千恩万谢之后,到底没有在医院里露面。
这天下午,黎溯的病发作得有些厉害,失血导致的关节疼痛断断续续折磨了他两三个小时,直到注射了足量的凝血因子才慢慢缓解。叶轻舟下班赶到医院的时候,黎溯刚刚筋疲力竭地睡过去。
叶轻舟没有心思吃晚饭,仔仔细细地给黎溯掖好了被子之后,就对着他苍白憔悴的病容发呆。
其实想知道这孩子的秘密也不难,趁他现在睡着,偷偷看一眼他的伤口就是了。再不然,明后天护士总要来给他换药,到时候发挥自己自来熟的本事,死缠护士一番,也总能套点话出来。
可叶轻舟就是不想那样做。
她能感觉到黎溯在拼命掩藏这个秘密,即便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给任何人知道。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好奇和鲁莽而让他难堪,她宁愿继续这样默默地守着他,直到有一天他愿意向自己敞开心扉。
夜色渐垂,但叶轻舟担心开灯会影响黎溯休息,便索性一直黑灯瞎火地坐着,在这样安静和黑暗的环境里默默地想事情。
今天下午黎成岳给她打过电话,告诉她一件事——胡越病逝了。这样一来,那个女人所犯下的种种罪行就会跟着她一起化作尘灰深埋地底,再也无法继续追究。可是死人已矣,活着的人却不能停止奔波。听黎成岳的意思,杀害毛二和赵东亮的凶手至今还没有眉目,公安厅日日催夜夜催,为此黎成岳已经忙得一个礼拜没有回家,只能万分惭愧地将儿子托付给叶轻舟照料。
照顾黎溯她是愿意的,只是这个案子……
叶轻舟想到了目前所有疑点的交集——曲悠扬。
她打开手机,点开微信,在联系人里找到了郑潇。
她和东职的学生打架被抓那天,郑潇终于松口给了她一份曲悠扬的履历。叶轻舟点开那份电子文档,在幽幽的荧光里翻看着曲悠扬短暂潦草的一生。
曲悠扬出生在离奕城不远的江林市,父亲早亡,母亲下岗,靠打零工维持家计。曲悠扬从小到大成绩平平,高考的时候擦边考进了江林传媒学院,大学四年成绩依然没有起色,却在考研的时候超常发挥,最终成为了奕城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后她没有立即就职,履历空白了一块,直到她进入奕城二中,成为产假顶岗老师。
叶轻舟琢磨了一下,又打开备忘录,输入了“曲悠扬,考研”几个字。
提到曲悠扬,叶轻舟不禁又想起吴桐那个大傻x。但说来奇怪,郑潇同意把曲悠扬的资料发给叶轻舟,却拒绝向叶轻舟提供吴桐的任何信息。之前叶轻舟托卓豪查过这个人,没查出什么特别来,叶轻舟本来都打算放过他了,可郑潇这一番操作反而激起了叶轻舟的好奇心,让她不得不好好掏掏那个傻子的底了。
病房里越来越暗,只有窗玻璃透进些许微弱的光亮。叶轻舟坐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渐渐有些困了,便单手撑在抽屉柜的边缘,托着头打起了盹。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病床上的黎溯突然轻轻喊了一句“妈”。
叶轻舟一下惊醒过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黎溯很快又喊了一遍。叶轻舟连忙凑过去打开床头灯,只见黎溯双目紧闭,似乎是做噩梦了,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