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太急,纤弱的身影一颠一颤地扑向玄关的男子,急切地握住他的手,嗓子眼发出几声捉0不透心情的哽咽,既喜又悲。那男人俯身环住她的腰,在耳畔低语,又托起她的脸,吻去两腮的泪痕。 苏青瑶见到徐志怀还活着,惶惶不安的心骤然安稳,很快便止住哽咽。 徐志怀抚了几下她的后背,抬起头,望见屋内笔挺站着的年轻人。 写到“抗战的胜利,是千万同胞用血泪所换”时,忽得,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啪!”,兴许是摔碎了暖水壶。苏青瑶受惊,两肩瑟缩着,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只米粒大的黑背蜘蛛,倒挂在蛛网,顺一缕细长的蛛丝滑落,无力地被风推搡着,左摇右摆。 只因这个念头,下一秒,苏青瑶的耳畔冷不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可警报声拉扯着记忆,拖拽着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爆炸、鲜血与哀嚎,一齐挥拳击倒了她! 数不清多少头颅,排成队,随着警报声,蹦出来,大笑着,在她的脑海中狂舞。是被埋葬的学生,是躲藏在金nv大的难民,是仓皇逃窜的男nv老少,是从她嘴里翻译出的那句——天皇是仁ai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 嘶吼扯碎了气管,灯火动摇的愈发激烈。她剧烈地发抖,抖出一身冷汗,冷汗透sh后背,乱发也如藤蔓,黏在汗涔涔的肌肤。 可是……可是…… 心底那份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噗!”似一声轻笑,火光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苏青瑶浑身震了一震,紧跟着,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珠渗出鼻腔。 鲜血流淌,浸sh衣襟。 苏青瑶蹒跚着走到柜台,隐约看到前方有个nv人的影子,应当是店主。她抬手,朝那虚影所在的方向,轻飘飘地g了下,无力地b出口型:“医院……”未说完,她双脚一软,晕厥过去。 众人合力将她送到医院,已是凌晨。负责登基的护士向店主询问患者身份,店主只知道她的姓名,且刚从大陆过来的。这样的事护士见了太多,孤身来香港逃难,没有亲眷,也没有担保人,在医院孤零零si去,连个帮忙送火化场的熟人都没有……她长叹,无奈报警。 他在那个nv人的皮包内,发现她的派司照,派司照内夹着一张便条,上面写有地址。按照地址,警员驱车前往浅水湾,停在一幢别墅前。摁铃,走出一名nv佣。警员向她出示证件后,被引入别墅,进到书房。 听到两人的脚步,他抬头,鼻梁上的细边框的眼镜微微反光。 警员上前,再度出示证件。 徐志怀接过,看向上头模糊的黑白相片。 他右边眼皮一跳。 警员不答,反问徐志怀:“请问您二位是什么关系?”徐志怀垂眸,停顿片刻,还是说:“亲属,我算是她的亲属。”警员颔首,解释起来龙去脉。听罢,徐志怀问他要来医院的地址。等送走警车,他立刻叫来司机,开车赶去医院。 轿车从山中驶到海岸,又进入闹市。路上,风摇树叶的细响,海cha0翻滚的呼啸,电车驶过,叮叮当当的摇铃声,都被密密的雨帘遮挡。徐志怀侧耳倾听,只觉渺茫,一如记忆里苏青瑶的面容,被蒙上了一层轻纱,眉眼、嘴唇、身形,都在岁月的切磋琢磨中逐渐失去了轮廓。 淡白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同样含糊的面孔。 他带了点自嘲意味的笑,转回头,靠在皮质的车座,阖眸。 如果谁也不记得谁,那事隔经年,再度相见,应当说些什么? 大概只有沉默吧。 赶到医院,徐志怀拿到就诊单,看上头说她是急x肺脓肿,去问医生,医生说她天生t弱,从前心肺又有损伤,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厥。他刚给她注s完青霉素,但具t情况还得等人醒后,照过x光才知道。交代完,医生不忘安抚徐志怀这位“亲属”一句“不要太紧张,积极治疗,最快三四个月就能康复”。 交清医药费。转回来时,遇到了查房的护士。护士告诉他,病人已经醒了,问他要不要去探望。徐志怀自然要去。 房门紧闭,徐志怀垂眸,细数起自己的呼x1:一、两、三、四……吐息依次拉长,怕惊扰到门后似的,逐渐微弱。 “呼——” 徐志怀愣在泡沫里,看布帘震颤,似被骤雨击碎的湖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扩散,帘上的波痕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终于,灌入屋内的南风平静下来,窗帘也缓慢垂落,覆盖在病床,g勒出一个起伏的轮廓。 也就在这时,过路的风从后方拉起窗帘,白帆那般高高扬起,为他露出了适才遮挡着的nv人。,凋敝了的玉兰花瓣。 徐志怀侧身合门。 苏青瑶不愿、也不敢看清他的眉目,便垂眸,叫目光暂时停歇在指尖。 徐志怀依言照做。 也正因如此,徐志怀感到一丝局促,迫使他先低头,顿了几秒,才抬头细细地观察起她。 难怪nv佣形容她时,会说很瘦。 徐志怀想着,目光移动,从眉毛划到眼睑。进门后,他就没见到她正眼看向自己,眼帘始终低垂,y郁的睫毛遮住双眸。这又令徐志怀感到了熟悉。过去,现在,她都是这样,靠在软塌上,低着眼睛,默默地想自己的事。 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开始重合,同样的乌发、小脸、淡如烟的细眉,粉白的嘴唇……但真到了要把她嵌回原位的时候,他又惊觉岁月令视线与回忆之间,生出了许多缝隙。 “还……可以吧,”她应答着,嘴里莫名地发g,“你呢?” 苏青瑶低着脸,颔首道:“那就好。”接着就没说话,也没话说。 他自觉有许多话要说:当年我们在南京分别后,你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那天你来,又为什么留下汇票就走了? 的确,电影幕布上的男nv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往往无言。就算编剧想让他们开口说话,讲的也不是过“啊啊嗯嗯”的气音。若是有月亮,这出戏还好排一些,可以借用它的y晴圆缺,来向对方暗暗诉说这些年的悲欢离合。 见他许久不说话,苏青瑶的瞳仁往上,想偷瞟他一眼。然而他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她抬眼的刹那,就被抓了现行。 她微微x1气,重新认真地打量起他——他的外貌与从前相差不大,就是衰瘦了一些,胡须的青影重上几分,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顶文气的。非说有什么大的区别,是他的神态,像不慎闯入一个摆满宋代青瓷的房间,面皮紧绷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撞碎了什么。 徐志怀唇角上扬,玩笑道:“不是老了吗?” “不一样,我是老了,你是……”他停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她的变化。 成熟?似乎也不妥当。 苏青瑶没料到徐志怀会说这样的话,顿时心口发紧。 “嗯,在南京。”徐志怀这一声的音量明显大了些,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可以询问她的话头。“沦陷后,多亏有谭小姐帮忙,我才能离开上海,前往汉口。——你呢?你怎么没坐船去武汉。” 她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必然要追问下去。既然如此,不如由她主动地说。于是在讲完这句话后,苏青瑶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在南京沦陷前,跟着政府安排的渡轮,平安撤到了汉口,然后在《申报》工作,直到《申报》搬回上海。那之后,她刚好攒够了钱,就跟着一位相熟的nv学生乘火车去昆明求学。一路都是很平安的、很顺利的。她凡事只告诉他一个大概,真假参半,好不让他起疑。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谈话间,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急促的雨从古树的肥叶滑落,继而被一阵疾风带走,刮过窗户,窗帘再度涌来,似蚌含珍珠那般,近乎将她完全裹住。徐志怀慌忙起身,拽住帘子一角,几步走到窗边,将它拽回。 “怎么不关窗。”他问。 “关上吧,好不好?”他柔声道。“免得受凉。” 话音从背后传来,徐志怀合拢玻璃窗,在上头看到了她望过来的倒影。 徐志怀当然知道她在说谎骗他。 何况是她呢。 他折回去,将正面相对的椅子侧过来,再拉近一些。这下就差不多是完全挨着床单了。再落座,胳膊擦过被单,推出两三道褶皱。苏青瑶低头去瞧,长发顺势滑到身前,柳絮般,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夏天,长袖的薄衬衫,袖口捋到手肘。发尾沿着小臂上的青筋抚过,像对着他的嘴唇哈了一口热气。但下一秒,苏青瑶就反应过来,抬手将发丝重新拨回脑后。 他唇角是紧的,手臂也是紧的。 其实她也想问他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毕竟她说了她的,出于礼貌,也该回问他一句,在重庆过得如何。但苏青瑶转念想,问这些,难道不会冒犯到他吗?从前的那些事,对她,是一条必经之路,当年除了这样做,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对他,则是一种纯粹的伤害。既然如此,她何必问?何必说?问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对方反感。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忽得。 “我……”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sh,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g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0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病房安静下来。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雨哗哗落,恍惚,一声呼唤渐近,喊着“青瑶,青瑶——”。低沉的、温和的嗓音,苏青瑶一听,便猜到来人是他。她想寻着声音去找他,可迈出两步,又畏惧地退回。她躲在墙后,发顶是盘根错节的紫藤树,叶片浓密,绿到刺眼。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青瑶——瑶瑶——瑶——阿妹——”,一声声唤着,每开口一次,她就确定一分来的人是他。她细数着呼唤,想去见,又不愿去见,见了又怎样,他难道会欣然接受她吗?她难道会欣然接受他吗?放下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愁肠百结中,h金雨从树叶的间隙掉落,淋sh她的额发。像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心和她的心在捉迷藏。而她躲着,始终没露面,直至呼唤从墙的那头经过,渐行渐远,她扶着断裂的墙壁,化入雨中。 苏青瑶躺在病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侧身望向窗外。的确在下暴雨,蛮不讲理的雨珠,如同幕布,遮盖住窗外的郁郁的绿树。 送走护士,苏青瑶趴在床上,听着激烈的雨声,不由猜测:这么大的雨,徐志怀今天应当不会过来。 她刚想坐起。 但她趴着,他实在不好与她讲话。站着太高,坐着也太高。徐志怀踌躇地停在床畔,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俯身,手心压着床单,单膝跪地。 “你来了,”苏青瑶伏在枕上,轻轻道。“好早,今天是不忙吗?” “好一点了。” 苏青瑶却微笑:“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可这话落到徐志怀耳中,就裂成了碎玻璃,扎在心头。 呼x1sh热,降落在苏青瑶的面颊,一如隆冬的公交车,里头塞满乘客,摩肩接踵,所呼出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令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只待指尖划过。 “生病还是不要习惯为好。”徐志怀苦笑着说。 下一秒,她转了话头。“你快坐吧,像这样跪着,成什么样。” 苏青瑶五指不自觉曲起,稍稍用力,指尖陷入床单,就像嵌入自己的皮r0u。 “坐下来就膝盖对着你了,”他笑一声。“不好。” 徐志怀凝望着她,微笑着点头。 “对了,我来的时候,碰到值班护士在打电话,说你的拿破仑什么的……”徐志怀说。“什么情况?” “拿破仑?哦,拿破仑蛋糕。”他一下猜到。 她低头,下半张脸埋进枕头。 尾音稍稍上扬,是一种相当亲昵的调侃。 “太麻烦你了。”她再度说。“我自己可以——” “青瑶,你不要……”然而这也是一句没说完的话。 “我去吧。我下午就去。”他两手交握,放在身前。“你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她思索片刻,观察着他的神态,试探x地说:“多谢了……我以后请你吃饭。” “还没。”苏青瑶摇头。 “不,还是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苏青瑶头摇得更快了。“我会给那边写信的。” “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好。”苏青瑶不去看他,执拗地坚持道。 他想: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把话说得这样坚决,是连朋友都不肯与他做了?要是她真这样想,那他……他也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偷瞥她——手肘曲起,垫在枕头上,而她的头又枕在雪白的臂膀,眉眼低垂,默然沉思——他不由想起读信的那晚,近的一如昨日,他在不可思议的明月中大梦一场,梦中,她垂泪道:“都太迟了。” 本以为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的人,居然会随着胜利,再度出现在面前……要是换作从前,他说不许就是不许了。不许走,不许动,不许离开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你我之间存在着斩不断的联系,逃不开的责任。但现在……现在他不想,也不能b她……可又真的……舍不得。 徐志怀的手摩挲着兜里的银匣,握紧。 尾音长长的、淡淡的,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拂过苏青瑶的耳郭。 分明是从前那个人,又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她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吹散他的叹息。可一开口,太多话蜂拥而上,堵住喉咙,噎得人喘不过气。当然,她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粉饰粉饰、敷衍敷衍,可她说不出、说不出……x口分明塞了那么多的思绪,到嘴边,唯有漫长的沉默。 轻柔的一声应答,尾音似琴弦震颤。 苏青瑶点点头,将旅店地址告诉他,又补充:“你不要买鱼,它不ai吃鱼。” “牛r0u、j蛋,还有j肝鸭肝之类。” “那个,你,”她想到什么似的,出声喊住他。 “你明天还来吗?雨下那么大……我是说,雨太大了。”她迟疑地说,究竟是想叫他来,还是雨太大了,劝他别来? “雨很大,别感冒了。” 苏青瑶听闻,先是愣了下,然后忍不住笑了。 徐志怀颔首,离开。 她的唇角仍向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徐志怀兴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责怨,站在医院大门前,捻一捻发痒的鼻头。留在驾驶座的司机一手撑着一把伞去接他。雨依旧哗哗下,路面积满泥水,徐志怀走过,被溅了两排泥点。但他毫不在乎,上了车,随手掸两下,便让司机快点发车,先去市场买些牛羊r0u,再去苏青瑶暂住的旅店。路上,雨越发大了,密到近乎看不出在下雨。雨帘后,偶有一两声细neng的鸟鸣,嘹嘹呖呖。徐志怀静静望着,并不觉得这场暴雨有什么恼人的地方。 狭窄的单人间,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 徐志怀猜它是嗅到生人的气味,躲起来了。,出门装满水。返回时,刚拧动门把手,就听见屋内一通乒乓乱响。他连忙进屋,寻着声音瞧见衣橱顶上,趴着一只绿眼睛的长毛三花猫,两耳朝后,正冲他低吼。 然而拿破仑丝毫不给他这个陌生人面子,匍匐在柜顶,“呜——呜——”得低吼,跟头小老虎似的。任由徐志怀在底下“嘬嘬嘬”半天,也不肯下来吃食。徐志怀没法儿,弯腰捡起一块牛r0u,拎到它跟前,想用诱哄法。这招稍微起了点作用,拿破仑突然pa0弹般从柜顶跃下,张开爪子,朝徐志怀的脑门扑去。徐志怀连忙后退两步,勉强躲过成为它踏板的命运。但拿破仑身手敏捷,刚落地,就向前发s,一路窜到床底。 “拿破仑?法兰西之王?”他放下碗,对着黑黢黢床底里一双锃亮的圆眼睛说话。“开饭了。” 这次徐志怀看准时机,两手并用,及时摁住了它。不料拿破仑反手就是一爪,挠花了他的手背,然后张开嘴,哈着气朝虎口咬去。徐志怀急忙放开手,结果拿破仑趁机举起爪子,一记重拳,再度挥在他的手背,挠破了衬衣。这下算是被打服了,徐志怀站起,连连后退,拿破仑却还嫌不够,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追着徐志怀的脚踝咬,直到将他b退到房门前,才龇牙咧嘴地跑回床边,一头扎进饭碗。 两方初次见面,以徐志怀手背负伤告终, “跟你妈一个德x。”徐志怀无奈道,“长得可ai,凶起来要命。” “它怎么了?”苏青瑶问。 乱讲,苏青瑶在心里说。 尽管这话没说出来,但是狐疑的眼神出卖了她。 手背上的抓痕还鲜红,显然是新挠的。 “还好,小伤。”徐志怀说。“不过它的爪子是真的利,把我衬衣都抓破了。” “没有逗它,它就是脾气太差,见到我就哈气,”徐志怀道,“跟见仇人似的。” 因而徐志怀紧跟着就调侃起她:“慈母多败儿。” “我还得赔你件衣裳。”她拨动他袖口的赛璐珞纽扣。 苏青瑶一时羞恼,埋怨道:“我随口一说,你还记心上了。” 他笑得她无法自处,苏青瑶稍稍别过脸,道:“随便你……” 徐志怀看着,忽而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吻她毛茸茸的鬓发,吻她冰冰凉的脸蛋,从前吻过,所以现在这般想的时候,那种既冷又热的感受就变得尤为具t。他垂眸,感受着交替袭来的热流与寒流,一阵又一阵,冲刷着x口,没有多余的举措。 “要不,我还是托老板娘喂吧,”她道,“它对老板娘还蛮亲近的。” “那你拿一件我的衣服走,”苏青瑶提议,“给拿破仑垫着当窝,没准能让它安心些。” 苏青瑶点头,说:“箱子里还放着一本《谢康乐集》,可以帮我一起带来吗?” 苏青瑶笑着答:“要卖文换取医药费。” “只有一本,”苏青瑶说,“红格子的。” 说罢,他靠在椅子上,与她聊了会儿细微的闲话。她的话音轻,他的话音低,一个是云,一个是地,靠绵绵细雨缝合。不知谈了多久,护士过来,带苏青瑶去做x线检查。徐志怀陪着一起。做完,他问医生情况。医生指着肺部浓密的团状y影,同他说是细菌感染引发的,得加大青霉素用量。徐志怀蹙眉,沉y片刻后,他让医生尽管开药,不要有顾虑,她如果实在付不清,他会帮忙付掉医药费。 “我去叫医生,”徐志怀放下玻璃杯,起身yu走。 简直要把肺从嘴里呕出来那样,她剧烈咳过一阵后,上身虚软,倚靠软枕。 讲着,她下滑,伏在枕上,面庞几近完全陷入乌发。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保重身t。”他起身。“苹果放在桌上,想吃的话,让护士帮忙削一下皮,自己别动刀子。” “嗯,明天见。”徐志怀弯腰,替她将凌乱的乌发拨回到耳后。 拿破仑可能 小床旁摊着一个行李箱,里头是她的所有家当,样样收拾得齐整。徐志怀合上行李箱,打算带回自己家,以防小偷光顾。若不是拿破仑太过凶悍,他也要把它接到别墅去的。但看现在这情况,恐怕还没到家,他的脸就要被它挠成八瓣了。 “拿破仑,你看看你!”徐志怀斥责一声,抖去信上的水渍。 残余的水沿着桌沿往下漏,一滴、两滴……似转动的秒针,滴答、滴答。徐志怀靠在桌边,垂下手,默默听着滴水声,像听着时间从耳旁流走。 张文景开了一间包厢,几人吃饭、谈天,喝着酒,说投放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说已逝的罗斯福,说国民政府发行的h金储蓄券,说飞涨的物价,以及未来,他们的未来,中国的未来。 “政治,是很复杂的。”张文景说着,去合拢门窗。 沈从之不言,微微叹息。 在y霾般的忧愁的笼罩下,他们吃完饭。 正回忆,头顶的拿破仑发出一声绵长的叫声。 第二天,是个y天。 苏青瑶jg神不错,见徐志怀进门,笑着打起招呼,问他:“拿破仑昨天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徐志怀答:“b之前乖一点。”苏青瑶点点头,应:“那就好。”表情却像是在说:你看,拿破仑就是个乖宝宝,你先前竟然还说它凶。 屋内一点声音没有,玻璃窗外,斑鸠远远地鸣。 “说起来,从前家里的那些书,大部分都被卖掉了。”他眼帘低垂,翻动书页,不似发觉她在看他,但又好像是知道她在看他而故意开口。“挺可惜的。” “你去见小阿七了?” “知道。”徐志怀说。“可惜我当时在重庆,没能参加婚礼,就托人寄了几件金首饰去。” “你寄了什么?” “没关系,阿七可能还更喜欢特产。”徐志怀也笑,看向她。 “实在闲的没事g,打发时间。” “别告诉我,你计划退休了。”她是玩笑的口吻。 苏青瑶抿唇,眼神闪烁,避开他。 苏青瑶听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苏青瑶柔声道。“你很少休息。” 笑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她,目光温和。“那你呢?” “你接下来。” 徐志怀颔首,带着些许落寞的微笑。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其实你也就说说,”突得,苏青瑶开口,“像你这样争强好胜的人,叫你不做实业,整日歇在家里,跟把你千刀万剐一样难受。”人的心弦剪断。 “瑶,不要那么熟悉我。”他叹声。 之后两人又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 明天见。 不知不觉,雨季过去,晚风偷偷变换了音调,发出近似洞箫的萧索的声音。 这天,徐志怀照常来病房找她,却撞了个空。问护工,说她到后楼的草地散步,徐志怀便放了点心,匆匆往后楼走。他路过走廊,听楼下传来明朗的笑声,循声找去,望见苏青瑶站在草坪上,正陪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孩玩抛接球游戏,长发随捡球与抛球,春柳般轻柔地摆动,又恰逢难得和煦的晴日,yan光清透,照遍全身,令乌发闪动着柔腻的光泽,更衬得雪肤如冰壳,有着细微的冷光。 鬼使神差的,他举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玻璃,轻抚过她的身影。 皮球刚巧传到苏青瑶手上。 “你今天来得好早。” “隔壁病房的。” 男孩高高举起手臂,叫皮球悬在头顶,然后猛然用力,朝苏青瑶抛来。苏青瑶仰着脸去接,没接住,皮球越过头顶,朝徐志怀袭来。他后退几步,想避开,那球却认准了他,一下砸到他腿上,顺着k管滚落。 他看看对面的男孩,又看看苏青瑶,不知该抛给谁。 她拨了拨头发,又笑了。 徐志怀听话地转向她,叫球轻轻地脱了手。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x1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nv孩要好很多,b较懂事。” “不,还是nv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nv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是民国三十四年,又不是民国四年,给她娶个上门nv婿,改跟她姓,孩子也跟她姓,不就行了。”接着又反问她。“你呢?” 徐志怀看向她。 片刻停顿后,她语气淡淡地续上了话头: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隔三差五空袭,东西也越来越贵。大人养不起,就把儿nv装在竹篓里,背到市场和瓜果蔬菜一起卖,如果实在没人买,就把孩子随意丢掉,我走在路上,有时会看到野狗啃剩下的,小小的骨头。” “所以志怀,我觉得小孩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当然会吵闹,会尖叫,会乱撒脾气,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就像深山里的野兽,吃人、撞树,都是一种天x。没能悉心培养好他们,是成年人的过错。” 苏青瑶并未立刻发觉他的止步,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停下。 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目光在看她,感佩的、伤怀的,既喜又悲,密密地编织成一道帘幕,遮蔽了他的眼眸。 徐志怀不言,单手cha着口袋,朝她走近几步,缓缓的步子。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danyan,汁ye渗出来,遍地皆绿。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 此刻,他面对她,动一动嘴唇,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倒破坏了眼下的气氛。所以他没作声,只稍显哀伤得对她笑了一笑。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从一片绿意走向另一片,南洋杉密密层层的叶片沙沙响。 “这里?草坪?” “它不挠你了吗?” 苏青瑶也笑着答:“那你把它抱来吧,我也想拿破仑了。” “怎么了?” 他的话掷地有声,理由充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有道理。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托他上门喂猫,并非多麻烦的事,可要是将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那又是一笔人情债,还也还不清,说也不说开……一如他们现在,也是牵牵扯扯的。 苏青瑶隐约嗅出了他话音里那一点故意,调侃道:“小心它在你床上撒尿。” “神经兮兮的,”苏青瑶忍不住笑一声,面对面的,推了下他的胳膊。 苏青瑶也随之朝他走近半步。 “你预备住哪里?旅店?” 徐志怀垂眸,顿了顿,说:“要是短时间内没选到心仪的租屋,可以先住到我那边,二楼是空着的。” “行,那我帮你看看。”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迈出脚步,继续朝前走,没有给她再一次拒绝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