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苏青瑶打床上活活饿醒。 苏青瑶忍住浑身酸痛,轻手轻脚爬出他的臂弯,踉跄地进到盥洗室。 她厌烦地扔掉那件不成型的曳地旗袍,洗净身子,换一身新衣,身姿摇摆着下楼去吃饭。 他到她身侧,俯身吻过额头,道声早。 “下周跟我去一趟h家公馆,给h老板祝寿。虞伯牵的线。”徐志怀落座,在她对面。“寻常谈生意无所谓你在不在,但他们是青帮的人,你必须去,要不然显得我不够敬重。” 徐志怀口中的虞伯曾是上海总商会会长,二人乃宁波同乡,徐志怀就读南洋大学时就承过他的恩情。虽说虞会长如今已从上海总商会会长的高位退下来,但手里还拿捏着大把的人脉,与委员长私交颇深,早年又有恩于h老板,眼下愿意帮徐志怀这个忙,不知是ai护后生,还是念着自己年纪渐长,意图培养宁波帮未来的接班人。 转眼一周过去,到启程去h公馆的日子。 刚进屋,热浪袭来,苏青瑶脱下氅衣交予佣人,露出里头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内搭j心领的塔夫绸长背心,耳畔是美国时下最流行的几何耳坠,一眼瞧去,西洋味十足。 厅内吵得慌。 徐志怀先领她到h老板的八仙桌前拜寿,款款屈膝行礼,送金玉佛像,再领她到杜老板面前请安,到虞会长跟前喊人。苏青瑶挽着他的胳膊,温顺地挨个行过礼,生怕旁人觉出她脚的异样。 徐志怀仍在另一桌与商界的人攀谈。临别前,他想妻子不会玩牌,扔牌桌去现学要被捉弄,一晚上输个几百大洋,便将她安排到几位青帮老板的夫人们身边陪聊。 临近九年半,宾客差不多到齐,请来出堂会的戏班子登台开始暖场。 正当小鼓敲响,密密和着小三弦的小珠落玉盘之声,众人身后忽而传来一句nv儿家的呖呖莺啼。 苏青瑶好奇地寻声望去。 唯她唇间一抹鲜亮的se泽,透过朦胧的纱,在苏青瑶眼底盛开。 “哼,那小b1a0子总算来了!”身侧的太太们不约而同地别过头,避脏东西似的躲开,手紧攥着绣花帕子。“我倒要看她今晚又要出什么风头。” 一步一迈,似狐似蛇,拂荡生姿,美得令人心惊。 那迟到的nv人袅娜地行至h老板面前,一手提鹦鹉笼,一手轻压旗袍摆,屈膝行礼。 “g爹可不许怪我呀。我是为给您取寿礼,路上不小心耽搁了。”nv人笑yy地侧身,又与杜老板行礼,鬓边海棠颤巍巍抖动着。“杜先生好。” 一只叫:“祝h老板万福金安!” 先前那一只似是不服,嚷嚷着:“祝h老板日月昌明!” 俩鹦鹉如此这般不带重样地较量了十余来回,方才止息。 h老板也甚是满意的模样,朗声叫仆役拿走鹦鹉笼,再添张矮凳在自己身边。他丝毫不顾身侧正房夫人忿忿的目光,牵着nv人的手,拉她到身边来。 苏青瑶望得不禁有些痴。 “她是谁?”苏青瑶转头问周边人。 她们轻蔑解释:那nv人是被称为“沪上苏小小”的谭碧,从前是百乐门的舞nv,如今是靠人脉吃饭的交际花,手里握有几处供男人玩乐的销金窟。但摊开来讲,什么舞nv、什么交际花,她就是一b1a0子,一妓nv,专门睡男人的娼妇! “你千万小心,这货腰娘有几分真本事。这屋子里的男人,十有被她睡过。”太太们的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畏惧,劝诫起同是当人妻的苏青瑶。“徐先生初来乍到,你一定留心,别被那saohu0钻了空。” 神思飘忽间,戏腔咿咿呀呀唱起来,曲调转而复转。 灯光铺满厅堂,地板照得像结冰的江,极亮。两柱半人高的檀香柱立在台前焚,悠悠然将此处熏成戏文里的仙g0ng,听曲的人儿恍如漂浮在云间,全然抛去俗世的烦恼。 她借口补粉,往露台逃。 露台 是那位叫谭碧的小姐。 苏青瑶停住脚步,正yu转身离去,谭碧忽而叫住她。 苏青瑶答:“嗯,我是。” 夜巴黎香水战袍般从头笼到脚,香雾缠着热牛n似的丰满身躯,随着靠近,那b人的香味简直要把苏青瑶抵到墙壁。 一张俏丽的瓜子脸,白中透青,狐狸眼均匀地涂抹着棕红se眼皮香膏,双颊飞掠过一片淡粉的腮红,最惹眼的是她鲜yanyu滴的唇,与鬓边海棠相得益彰。 “我听徐少谈起过你,”谭碧不紧不慢说,“说徐夫人你身t不大好。” “好的,好的,苏小姐,”谭碧斜眼瞧她,娇笑着,“我看苏小姐适才与那帮太太们坐一块,想来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怎么,让我这作娼妓的直呼您的姓名,就不怕我假意与你亲热,再背地里g引你的丈夫?” 她心里想,徐志怀若铁了心要出去pia0j,她这当妻的拦不住丈夫,她那作妓的拒不了恩客……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她同她ch0u一个口味的香烟,都掺了令人神志清醒的薄荷烟丝。 苏青瑶挥手,淡然地扫去白雾,道:“我知道。” 她红唇含着细烟,头低,打开随身的手包,拿出装有几粒“摩尔登”糖果的玻璃罐,手0进去,拾出一粒来,递到对面人的唇边。 “谁晓得?没准过几天你就怕我了。”谭碧依旧噙着那抹甜笑,仰头呼出一口烟雾,自顾自道。“不但怕我,还要恨我、咒我,说我是万人骑的b1a0子呢。” 徐志怀健步登上露台,见谭碧正冲着苏青瑶ch0u烟,几步上前,搂住妻子的肩膀,将她带到身边来。 徐志怀搂着苏青瑶,答:“托谭小姐的福,徐某一切安好。” 徐志怀见谭碧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低下头,正yu同苏青瑶说些什么,却被她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堵住了话头。 到宴散,刮起夜风,徐志怀替她系好美人氅,上车,回家去。 “嗯,”苏青瑶点头。 苏青瑶依旧点头。 听到这,苏青瑶有点嫌他烦。 她只是他的妻,负责管理佣人、打点家里,又不是他的情人,要为他衣领上沾了谁家小姐的口红渍流鼻涕、掉眼泪。 她说话总这口吻,超脱凡俗的模样。 他暗自琢磨起她的话,自觉是好心喂了驴肝肺,存心想对她好,反倒落个“襄王有意,神nv无心”的下场。 “难怪说最毒妇人心,半点不假。”徐志怀冷笑。“照我看,你苏青瑶的心得b寻常妇人要毒上好几分。” 彼此一路无言。 一片黑暗里,徐志怀胳膊垫着头,掌心缓缓抚过妻子的背脊。 思及此,他便觉得车上的那句话说严重了。 苏青瑶听他这话,有些黯然。 “明早我叫管家再给你点,想要什么自己买。”徐志怀说。“过几日,带你去新光大戏院看电影,听朋友说有部新戏要上,李萍倩导的。他之前那部q1ngyu宝鉴你不是挺喜欢,还迷了阮玲玉好一阵……” 男人轻笑,吻在妻子的脖颈。 苏青瑶生得颇瘦削,男人长手长脚靠过来搂她,厚毛毯似的将她裹住半边。 “你啊,一下喊冷,一下喊热,真难伺候。”徐志怀发笑,声音渡过如潭水的黑暗,荡开涟漪。 苏青瑶不明白今夜的徐志怀为何这样好脾气……大抵是因为谭小姐吧,他一向将名声看得很重,怕她误会他与娼妓扯上g系,四处去说闲话。 就算这是假意的情,同床共枕,假了四年,且当是真吧。苏青瑶想。 从杭州回上海,一总转了小半月。期间,他俩去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顿西餐,天气不闷地时候,苏青瑶会换好洋装与他一起出门散步,有时徐志怀夜里回家,会给她带几份糕点作宵夜,苏青瑶就穿着睡衣拆su饼吃。ha0气终于散去。苏青瑶想起从杭州带回来的行装,还有些封在箱内,一直没动。她怕闷太久,要受cha0,便特意选了个爽朗的大晴天,招呼佣人将被褥、毛毯、皮货、藏书全拿出去晒,顺带清点物品,看看入冬月前有无要再添的东西。 苏青瑶怕是自己眼花,没看清,就又蹲在书堆跟前反复检查了七八遍,晴日晒着乌发,蹲到她头昏,也没翻出一本自己收藏的杂志月刊。 苏青瑶心突突跳,问他:“你是不是从货单上漏掉了。” 徐志怀办事向来可靠,他说没错,就是没错。 一等,等到天黑,好容易挨到他回家。 “什么书?”徐志怀不解。 那书箱原是她亲娘的嫁妆,也是从合肥老家跟她到上海,又从上海跟到杭州的物什。 “怎么不问我?”苏青瑶抱着他的外衣,一颠一颠地跟在他身后追问。 “我说过。”苏青瑶极罕见地打断了他。“我们在西湖边吃晚饭那天,不是六号就是七号。你问我要带什么东西回上海,我说要把家里的书全带上。你说让阿七去弄,我说太重了,小阿七抬不动,你就说和大件放一起,叫人开货车运。” “徐志怀,那十几本《礼拜六》是我读书时一角一角省早饭钱买的,早停刊了。你到哪里买?你买不回来的!”她难得动肝火,蹙起眉,攥着外套往他怀里一怼。 苏青瑶踉跄地跌过去。 她的心忽然冷了几分,张张嘴,无言以对。 “好了,扔都扔了,你还想跑回杭州翻垃圾场?没了我再给你再买新的,不许胡闹。”徐志怀见她委屈的模样,搂她入怀中,亲着她的额顶的发,柔声道,“乖,我给你带了拿破仑蛋糕,再不吃n油要化了。” 说罢,她转身,躲开他往楼上去。 原以为假意足够久能熬成真情,但假还是假,稍有琐事,便迅速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晨起会帮他打好领带,送他出门,夜里留灯等他回家,家事照常打理,但就是不与他说话。 其实苏青瑶当晚就不气了,她只是学着变回之前的模样——刚嫁进来的模样。 小阿七瞧出太太心情落寞,围在她身边,一忽儿端n油栗子蛋糕,一忽儿摇蒲扇替她扇风。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和他,可能还是……”苏青瑶yu言又止。 就这样一直到冬月。 他说,徐先生在卢月楼醉酒,要夫人去接他。 雨下得昏天黑地,风声古怪而凄厉,洋车变作一叶扁舟,四个轱辘当船桨,拼命在波涛起伏的路面划行。 暴雨如注,下车到进门不过十几步路,苏青瑶撑着伞,竟半身sh透。 苏青瑶收伞,独自走进去,脚下踏着几寸厚的红地毯,轻飘飘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苏青瑶仰头看向二楼,果然,这般撩人的甜香,只能是谭碧。 “志怀呢?”苏青瑶驻足,问她。 “谭小姐,上回在h公馆,有句话我没来得及和你讲。”苏青瑶仰着脸,望向凭栏俯望的谭碧,波澜不惊道。“你说,他要是存心p你,我拦得住吗?你又拦得住吗?” “你看,既然你与我都拦不住,那我记恨你又有什么用。”苏青瑶手抚了下鬓角sh漉漉的碎发,叹道。“所以你不必再试我,他哪怕做了,错也不在你。没有你谭碧,也会有王碧、李碧……上海滩妓nv千万,他要栽跟头,总能找一个栽。” “我知道。”苏青瑶说着,往二楼走。“你要是专门为抢人家丈夫,早该嫁进谁家当姨太太了,不会还在这里陪酒。” “徐先生是被几个朋友带来的,他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场子。他友人说他最近心情不好,一下赏了几十块大洋,让我们努力招待。”她解释。“我手下的小姑娘们是:鸽的三天是去查资料,为找“上海娼妓改造史话”的影印版,耗了半天,字面意思的半天,又花八块钱买,等一天网站人工处理,才下完。然而实际写,涉及的就十几个字……不过是很值得看的资料不l,对谁也没好处,却偏要去犯险。知道大家想看锦铭的床,但要安排他俩下面几章喝醉,稀里糊涂滚床单,就没那种“明知故犯”的味道 苏青瑶仍不放心,再三叮嘱,直至小阿七烦透,嘴一撅,借口要去厨房帮忙,撒腿溜走。 苏青瑶看着她小鸟脱笼般的背影,带笑地叹一声,回卧房换起居服。 质问自己到这一步,她的心觉察出危险,不敢再继续叩问。 抬头,男人低着眉眼望她,似是浅浅笑了下,俯身吻她的粉腮。 所以他睡了一晚客房,又睡回她枕边。 苏青瑶应他一声。 苏青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与他轻轻发笑,两手一卷一卷拆着发髻,青丝一缕缕扭曲着垂落。 徐志怀脸se骤变,几步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腰,携她起来,侧身抱到梳妆桌上,让她面对自己。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苏青瑶扬起脸瞧他,白如烟的面,黑如夜的眼,唇微粉,淡淡一笑,温婉得几近si气。“万一哪天把你惹恼,你一气之下不要我了,我可不得沦落风尘,被谭碧拐骗去?夜夜卖笑。” “你还是气我。” 未等她话说完,徐志怀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她脸小小一个,男人掌心盖过来,包住了,倒像被绑匪劫持。 “少说胡话。”徐志怀嗓音冒出些躁火,“我娶你,那是登过报、办了宴,跪过父母,敬告祖宗,连si都归葬同x,一生一世扯不开的。” 苏青瑶哑然,两手抵在他x膛想推开他,徐志怀不许,推拉之间闹了一阵,她口脂未卸g净,蹭得他掌心一片嫣红。 徐志怀松手,看过掌心的嫣红,搭在桌台边沿,左胳膊仍搂着她。他冷着脸,低头亲她的脖颈,sh润的鼻息喷在肌肤,吻似有似无。苏青瑶猜他想要,乖巧地抬腿环住他的腰。 她呜咽,撑在梳妆台的手臂支不住发抖的身子,转而本能地环住他,额头抵靠他肩头乱蹭。 裙下的食指探入一个指节,g出细缝的水ye涂抹到花蒂。他急切地拨弄,短指甲反复刮,力气太大,苏青瑶简直su到牙疼,小腿夹着他的腰来回踢蹬,好像有火星浮在肌肤上烧。 “疼……”苏青瑶发抖。 他脱开皮带,鼓胀的x器寻着x口顶入,手臂使劲,将她拦腰抱起,掌心托住tr0u上下g她。她身量纤细,是最典雅的弱柳身姿,x脯起伏微微,jiao亦微微,似软糯糯的白r鸽。 徐志怀喘息,抱她shang,手摁着肚皮,往下扶着x器重新cha入。他弓起背,唇齿t1an吻着x口,下t缓着步调,徐徐顶着内里的软r0u,要一路戳到她枯草般的心,溺si在xia0hun的滋味里。 婚姻四载,彼此已习惯对方的身t,他偶尔会在床上讲下流的玩笑话,咬她的r说是他t1an大的,掰开她的腿chax,g出水,说这gu子sao劲儿是他c出来的。 她是按最洁净的妻的标准养大的。 譬如她的脚,当年她娘亲拿白布出来时,堂内的nv眷们喜气洋洋,姑婆都凑过来,过节似的给她裹,因为这是她人生极重要的一步,有了这两朵金莲花,她就与俗世一切难登台面的nv人划清界限,成了有出路的闺秀。 这回弄得b往常快些,他s过一次就收场,抱她去洗漱。 “睡吧,阿瑶,”徐志怀手臂横过来,俯身亲她的脸蛋,“晚安。” 他不是坏人,苏青瑶明白,剜掉自己的心,不去想感情,他甚至可以算良人,能相敬如宾过很多年的那种。何况感情这事,究竟多傻,她同样明白。掮客凑到娇小姐耳畔,吻着鬓角,嘴上也说的是我ai你、我不能没有你,结局呢?往往没有结局。 这才是最可恶的地方,和徐志怀是好是坏没关系。 次日晨起,她照常送徐志怀出门,归来后,坐在花园里晒太yan,发呆。日光烘着她的面颊,热腾腾的,长发散出蔷薇发油的芬芳,连带她也要跟白蜡作的小人一样,融化了。 她告诉自己,就去一次,再见一面,把东西送回去,道完谢,然后一切的胡思乱想都到此为止。路与静安寺路交接处,号称远东的作话太严肃,格调起得太高 希望读者收藏评论投珠,更进一步是互联网发善心推文,以至于能在互联网搜索到自己的 苏青瑶两手拢着丝绸衣襟,几步外是握着领带询问她的徐志怀。她才出来,满身的cha0气骤然遇热,汗毛残留的水渍迅速蒸发,带来一gu悚然的寒意。 徐志怀很痛快道:“领带。” 徐志怀不语,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捉0不清态度。 她深x1一口气,冷着脸先将他一军,反问道:“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行!我偷人了,行吧。满意了?”她故意打断男人未尽的话语,疾步走到他跟前,虚张声势地握住领带尾端使劲一ch0u,夺回。“徐志怀,你想换个太太不妨直说,大可明日就休了我,少大晚上在这儿疑神疑鬼。” 苏青瑶冷笑,呵得一声,头偏过去。 苏青瑶攥紧领带,脸发烫、手冰凉。 但事已至此,她这谎不但要说,还要圆得顶漂亮,将徐志怀全然唬住——武松怒杀潘金莲,宋江怒杀阎婆惜,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也杀红颜,她都是知道的。 她一口气不断地说完,憋得眼角微红,真真像委屈极了在倒苦水。 徐志怀收回手臂,笑了下,顿时觉得自己本能萌生的疑心异常可笑。 徐志怀心生歉意,难得低下身段,把她抱到膝头又是亲又是哄。 兴许是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将她的jg气神全耗尽了的缘故,苏青瑶头一沾枕,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徐志怀闻声,掌心掩住照片上的四人,低声问:“怎么了?” 徐志怀旋即拧熄灯,放下相片。 “青瑶。” 见她不应,徐志怀亲了下她的发,换着称呼挨个叫。 “阿瑶?” “宝宝?” 徐志怀笑着叹气,他拥住她,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瑶,其实我只有你了。” 她半梦半醒间想,她要出去给徐志怀买条领带回来,把今夜t0ng出来的窟窿填上,免得日后他还记着从包里翻出男人领带这事。 写到“抗战的胜利,是千万同胞用血泪所换”时,忽得,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啪!”,兴许是摔碎了暖水壶。苏青瑶受惊,两肩瑟缩着,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只米粒大的黑背蜘蛛,倒挂在蛛网,顺一缕细长的蛛丝滑落,无力地被风推搡着,左摇右摆。 只因这个念头,下一秒,苏青瑶的耳畔冷不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可警报声拉扯着记忆,拖拽着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爆炸、鲜血与哀嚎,一齐挥拳击倒了她! 数不清多少头颅,排成队,随着警报声,蹦出来,大笑着,在她的脑海中狂舞。是被埋葬的学生,是躲藏在金nv大的难民,是仓皇逃窜的男nv老少,是从她嘴里翻译出的那句——天皇是仁ai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 嘶吼扯碎了气管,灯火动摇的愈发激烈。她剧烈地发抖,抖出一身冷汗,冷汗透sh后背,乱发也如藤蔓,黏在汗涔涔的肌肤。 可是……可是…… 心底那份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噗!”似一声轻笑,火光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苏青瑶浑身震了一震,紧跟着,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珠渗出鼻腔。 鲜血流淌,浸sh衣襟。 苏青瑶蹒跚着走到柜台,隐约看到前方有个nv人的影子,应当是店主。她抬手,朝那虚影所在的方向,轻飘飘地g了下,无力地b出口型:“医院……”未说完,她双脚一软,晕厥过去。 众人合力将她送到医院,已是凌晨。负责登基的护士向店主询问患者身份,店主只知道她的姓名,且刚从大陆过来的。这样的事护士见了太多,孤身来香港逃难,没有亲眷,也没有担保人,在医院孤零零si去,连个帮忙送火化场的熟人都没有… 翌日,一名警员受派前往旅店。 男主人端坐书桌后,低头翻阅报纸。 “怎么了?” 彼此交换姓名后,他拿出派司照,询问对方是否认识这个nv人。 相片中的nv人微微低着面庞,小巧的桃子脸,细弯眉,瞳仁极黑,因照相馆的灯光只从一侧打来,使得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认识,”再开口,嗓音g涩到略微发哑。“她这是……出什么事了?” 昨夜的雨仍在下,凄凄凉凉地落。 想着,徐志怀转头看向车窗。 也是,太多年了,换作是她,应当也不记得他的样貌。 似被缠绵的雨声淋sh,缓缓的,徐志怀的x口渗出一抹凉意。 他问自己。 思绪行到这里,x口的那一gu冷意牵住了他。他想: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了。冷意弥漫,溢出了心房,令他开始往更坏处去想:她身t那么差,能不能活下来,还要打个问号。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徐志怀便心神不宁起来,忍不住思考抵达时,可能会听到的坏消息。他将这些可能发生的坏事逐一排列,一直举例她重病将si……她如果就这样病si,那…… 徐志怀连声称谢。 他跟随护士的指引来到病房前,驻足门外,伸手轻轻地按在门把手上。 直至完全平缓的那一刻,他掌心用力。 门开了,苍白的窗帘如海浪泡沫般袭来,因携着冷雨的狂风,上下翻飞。 他呼x1一紧,想上前揭开帘布。 匍匐在病床,薄薄的一片,凋敝了的玉兰花瓣。 徐志怀侧身合门。 苏青瑶不愿、也不敢看清他的眉目,便垂眸,叫目光暂时停歇在指尖。 徐志怀依言照做。 也正因如此,徐志怀感到一丝局促,迫使他先低头,顿了几秒,才抬头细细地观察起她。 难怪nv佣形容她时,会说很瘦。 徐志怀想着,目光移动,从眉毛划到眼睑。进门后,他就没见到她正眼看向自己,眼帘始终低垂,y郁的睫毛遮住双眸。这又令徐志怀感到了熟悉。过去,现在,她都是这样,靠在软塌上,低着眼睛,默默地想自己的事。 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开始重合,同样的乌发、小脸、淡如烟的细眉,粉白的嘴唇……但真到了要把她嵌回原位的时候,他又惊觉岁月令视线与回忆之间,生出了许多缝隙。 “还……可以吧,”她应答着,嘴里莫名地发g,“你呢?” 苏青瑶低着脸,颔首道:“那就好。”接着就没说话,也没话说。 他自觉有许多话要说:当年我们在南京分别后,你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那天你来,又为什么留下汇票就走了? 的确,电影幕布上的男nv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往往无言。就算编剧想让他们开口说话,讲的也不是过“啊啊嗯嗯”的气音。若是有月亮,这出戏还好排一些,可以借用它的y晴圆缺,来向对方暗暗诉说这些年的悲欢离合。 见他许久不说话,苏青瑶的瞳仁往上,想偷瞟他一眼。然而他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她抬眼的刹那,就被抓了现行。脸躲避。 “你瘦了。”她咽一咽嗓子,说。 “不是,”苏青瑶摇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吧。” 长大?太说教了吧。 最终他轻声说:“你是往前走了。” “人……总是会变的。”她的指尖轻柔地搔过被单,曲起。“况且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去了,去的b较迟。”苏青瑶淡淡地说。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青瑶自觉不必和他说,说出来,反叫他觉得自己可怜。 好b现在,不论多难受,她都要y忍下来。 密密的雨,似要将天地缝到一处, “想透透气。” “好,关上吧。” 冷香的,y郁的一张小脸。 要是真如她所说的,一切顺利,医生又怎么会说她肺部有旧疾?哪怕是他,一个自诩聪明的,真的有钱有人脉,且得偏ai的男人,从头到尾经历了这长达十四年的百年未有的重病,也已是千疮百孔。 但她不愿说,他也没有资格问。 她低着脸,抬眸瞧他。 苏青瑶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翕动几下,又很快合拢。 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忽得。 “我……”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sh,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g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0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身影消失在门后。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sh乌发。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h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se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 醒来,枕上的薄泪已然g涸。 下到点钟的功夫,护士过来打针。钢针刺入肌肤,叫青霉素注sye钻入血管。打完,苏青瑶请求护士给旅店老板娘打一通电话,让她帮忙给拿破仑喂饭,等她出院,一定会酬谢她的。护士欣然答应。 然而正这样想着,门关响起两下敲门声。苏青瑶侧头,瞧见那个男人推门进来,k腿有一道一道的水痕。他走到病床边,见她正面趴在枕上,长发捋到身前,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shsh的、腻腻的,徐志怀很想弯腰0一0,但以二人现在的关系,显然不可能。他薄唇微抿,忍下心中的异动,唤她:“青瑶。” 徐志怀随即抬手制止。 两人的目光齐平。 “还行,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压住了被角。“你感觉怎么样?好一点没?” “嗯,”他颔首,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康复的。” 她口气轻巧,也的确如她所说,早已习惯病痛。一路走来,她病了又起,病了又起,尽管孱弱,却未被彻底打倒,一如这个国家的十四年。 他垂眸,暗暗叹息一声。 而现在她就是那个玻璃窗,在他的面前。 苏青瑶下巴微低,目光缩了缩。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声音极轻,但彼此距离太近,她听得相当清楚。 “坐着也能说话。”她低着眼睛道。 “现在这样更不好……叫人看见,成什么样。”苏青瑶抬眸,模仿着他的笑一般,扬起唇角。“去问问护士有没有矮凳子吧。” 他出门,不多时,拎着一张小凳回来,在床边坐下。其实这样视线还是会b她高一点,所以他一直弯着腰,尽可能让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没什么,我养了一只猫,名字叫拿破仑。”苏青瑶解释。“医院里不能带猫,我就拜托护士小姐给旅店打电话,让老板娘帮忙喂一下。” 这份过分的熟悉,令苏青瑶无端地生出一丝带着恐慌的窘迫。 “要不我去帮你喂?”徐志怀瞧她,头朝左歪了歪,眼神离得更近。“猫不是人,留它独自呆在旅店,交给陌生人喂饭,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你哭鼻子的。” 苏青瑶却更慌了。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徐志怀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再开口,语气强y不少。 苏青瑶觉得自己拗不过他,而且再拒绝下去,场面会变得很尴尬,便将旅店地址告诉他。但她紧跟着想,她不能欠他人情,叫他白帮忙。如果是托老板娘帮忙,她无非是送点礼、给点钱,好还清的。但她的那点钱、那点礼,徐志怀绝不可能收。 “不缺你这一顿饭,你现在好好养病就行。”徐志怀笑。“还有,港大那边你打过招呼了没?” “那我明天去,来不来得及?”他紧跟着问。 “你还在生病,”他蹙眉。 徐志怀听闻,似是忍受不了她刻意表现出的逃避的疏离,站起,侧过身,背对着她,手塞进k兜,里头装着一盒香烟,用冰冷的银匣子装着。但医院里是不能ch0u烟的,他也只是0一0,寻求一下心理安慰。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偷瞥她——手肘曲起,垫在枕头上,而她的头又枕在雪白的臂膀,眉眼低垂,默然沉思——他不由想起读信的那晚,近的一如昨日,他在不可思议的明月中大梦一场,梦中,她垂泪道:“都太迟了。” 本以为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的人,居然会随着胜利,再度出现在面前……要是换作从前,他说不许就是不许了。不许走,不许动,不许离开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你我之间存在着斩不断的联系,逃不开的责任。但现在……现在他不想,也不能b她……可又真的……舍不得。 徐志怀的手摩挲着兜里的银匣,握紧。 尾音长长的、淡淡的,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拂过苏青瑶的耳郭。 分明是从前那个人,又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她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吹散他的叹息。可一开口,太多话蜂拥而上,堵住喉咙,噎得人喘不过气。当然,她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粉饰粉饰、敷衍敷衍,可她说不出、说不出……x口分明塞了那么多的思绪,到嘴边,唯有漫长的沉默。 轻柔的一声应答,尾音似琴弦震颤。 苏青瑶点点头,将旅店地址告诉他,又补充:“你不要买鱼,它不ai吃鱼。” “牛r0u、j蛋,还有j肝鸭肝之类。” “那个,你,”她想到什么似的,出声喊住他。 “你明天还来吗?雨下那么大……我是说,雨太大了。”她迟疑地说,究竟是想叫他来,还是雨太大了,劝他别来? “雨很大,别感冒了。” 苏青瑶听闻,先是愣了下,然后忍不住笑了。 徐志怀颔首,离开。 她的唇角仍向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徐志怀兴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责怨,站在医院大门前,捻一捻发痒的鼻头。留在驾驶座的司机一手撑着一把伞去接他。雨依旧哗哗下,路面积满泥水,徐志怀走过,被溅了两排泥点。但他毫不在乎,上了车,随手掸两下,便让司机快点发车,先去市场买些牛羊r0u,再去苏青瑶暂住的旅店。路上,雨越发大了,密到近乎看不出在下雨。雨帘后,偶有一两声细neng的鸟鸣,嘹嘹呖呖。徐志怀静静望着,并不觉得这场暴雨有什么恼人的地方。 狭窄的单人间,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 徐志怀猜它是嗅到生人的气味,躲起来了。 “拿破仑,拿破仑。”徐志怀唤它。“嘬嘬嘬,嘬嘬。” 徐志怀只好端着碗,又蹲到床边。 话音未落,又是一发pa0弹冲出。 它头埋得太猛,险些将瓷碗掀翻。 徐志怀靠着门板,看看手背r0u粉se的伤口,再看看拿破仑——它埋头吃饭,吃两口,就要冲他恶狠狠地哈下气,再吃两口,再哈气——他突然感觉拿破仑就像苏青瑶和谭碧的私生nv,而他是个等待考核的继父,需要使出浑身解数,讨这个继nv的欢心。 发生了这档子事,翌日,徐志怀驱车去医院探望苏青瑶,放下给她买的水果,刚落座,便同她说:“难怪你给它起名拿破仑,真够凶的。” “我给它喂个饭,它追着我挠。” 毕竟拿破仑在她、在谭碧面前,一向是只粘人的乖宝宝,可以随便0、随便亲,使劲r0u肚皮也不生气。 徐志怀轻笑:“你还不信,”说着,他搬动椅子,靠近病床,手伸过去给她看。 苏青瑶抬手,试探x地抚过伤口,轻声问他:“疼不疼?” “你不要逗它,拿破仑胆子小。” “它是一只小猫,它懂什么,见到生人肯定会害怕的。”苏青瑶嘀咕,那口气简直是溺ai子nv到不讲道理的慈母。 苏青瑶说这话时,就知道自己 “我还得赔你件衣裳。”她拨动他袖口的赛璐珞纽扣。 苏青瑶一时羞恼,埋怨道:“我随口一说,你还记心上了。” 他笑得她无法自处,苏青瑶稍稍别过脸,道:“随便你……” 徐志怀看着,忽而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吻她毛茸茸的鬓发,吻她冰冰凉的脸蛋,从前吻过,所以现在这般想的时候,那种既冷又热的感受就变得尤为具t。他垂眸,感受着交替袭来的热流与寒流,一阵又一阵,冲刷着x口,没有多余的举措。 “要不,我还是托老板娘喂吧,”她道,“它对老板娘还蛮亲近的。” “那你拿一件我的衣服走,”苏青瑶提议,“给拿破仑垫着当窝,没准能让它安心些。” 苏青瑶点头,说:“箱子里还放着一本《谢康乐集》,可以帮我一起带来吗?” 苏青瑶笑着答:“要卖文换取医药费。” “只有一本,”苏青瑶说,“红格子的。” 说罢,他靠在椅子上,与她聊了会儿细微的闲话。她的话音轻,他的话音低,一个是云,一个是地,靠绵绵细雨缝合。不知谈了多久,护士过来,带苏青瑶去做x线检查。徐志怀陪着一起。做完,他问医生情况。医生指着肺部浓密的团状y影,同他说是细菌感染引发的,得加大青霉素用量。徐志怀蹙眉,沉y片刻后,他让医生尽管开药,不要有顾虑,她如果实在付不清,他会帮忙付掉医药费。 “我去叫医生,”徐志怀放下玻璃杯,起身yu走。 简直要把肺从嘴里呕出来那样,她剧烈咳过一阵后,上身虚软,倚靠软枕。 讲着,她下滑,伏在枕上,面庞几近完全陷入乌发。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保重身t。”他起身。“苹果放在桌上,想吃的话,让护士帮忙削一下皮,自己别动刀子。” “嗯,明天见。”徐志怀弯腰,替她将凌乱的乌发拨回到耳后。 拿破仑可能知道这人是妈妈派来的喂饭工,听见门响,就窜上衣柜等候。这次徐志怀不敢招惹它。他清理掉残羹,填上新r0u,端着碗放到衣柜下,自己则倒退着,撤到木头钉的小床旁。拿破仑警觉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跃下衣柜,大快朵颐起来。 徐志怀拎起行李箱,正要走,埋头吃饭的拿破仑被脚步声惊动,骂骂咧咧地跳上方桌。它尾巴一扫,竟掀翻了背后的玻璃杯,水倾倒出来,浸sh了一旁的信纸。徐志怀慌忙赶去抢救,拿破仑则在这时纵身一跃,重新占据柜顶。 墨字已然化开,他俯首细读,在含糊的混沌中捡出零星几个字:“节哀”,“特务”,“千万小心”,“内战”……字迹模糊、行文凌乱,但足以让徐志怀猜出她回信所为何事。 仔细算算,从开战到如今,多少年了?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的光y,竟还换不来一个安息。他清楚记得胜利那天,他在重庆,屋里屋外挤满了pa0仗声。张文景开车过来,说今天是百年未有的好日子,要下馆子庆祝庆祝。沈从之欣然答应。他挂上大红鞭pa0,去书房叫反复听广播的徐志怀。几人坐上车,疾驰入拥挤不堪的市区。全城的人都出来了,b过年还热闹,路上行人见了彼此,不论认识与否,皆是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恭喜大家躲过了枪pa0,逃过了刺刀,忍饥挨饿地活了下来!徐志怀望着,也被这狂喜感染,一路带着笑,大步走到同样人满为患的饭馆。 谈着,声音变低,笑意逐渐褪去,余下的是一片荒芜,一种更深的茫然。 窗外的狂喜顿时变得模糊不堪。 他们知道的,他们都知道的。 “我先走了,”徐志怀最先起身,举杯,将残余的冷酒一饮而尽。 徐志怀回过神,举着信,一时五味杂陈。 他如约来,带着她的换洗衣裳、红格子笔记本,以及两本书。 徐志怀弯起唇角,将书和笔记本递给她,接着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读起 屋内一点声音没有,玻璃窗外,斑鸠远远地鸣。 “说起来,从前家里的那些书,大部分都被卖掉了。”他眼帘低垂,翻动书页,不似发觉她在看他,但又好像是知道她在看他而故意开口。“挺可惜的。” “你去见小阿七了?” “知道。”徐志怀说。“可惜我当时在重庆,没能参加婚礼,就托人寄了几件金首饰去。” “你寄了什么?” “没关系,阿七可能还更喜欢特产。”徐志怀也笑,看向她。 “实在闲的没事g,打发时间。” “别告诉我,你计划退休了。”她是玩笑的口吻。 苏青瑶抿唇,眼神闪烁,避开他。 苏青瑶听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苏青瑶柔声道。“你很少休息。” 笑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她,目光温和。“那你呢?” “你接下来。” 徐志怀颔首,带着些许落寞的微笑。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其实你也就说说,”突得,苏青瑶开口,“像你这样争强好胜的人,叫你不做实业,整日歇在家里,跟把你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徐志怀拧眉,神se忽而凝重,简直是被冻住了。紧跟着,他磨牙紧了一瞬,似是在咀嚼某种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扩散,浸润了面庞,使得他的眼角发出细微的颤动,微弱到除非贴在他的面庞,否则看不见那被戳中肋骨般震颤的瞬间。 熟悉吗?苏青瑶垂眸,心门低微地颤动。要是他们真的彼此熟悉,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 时间在细碎的话题间悄然流逝,日光斜斜地照在徐志怀的面庞,金红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他起身告辞,不与她说再见,而说:“明天见。” 明天又明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病房,向她汇报拿破仑的近况,给她送换洗衣裳,带花、带水果、带甜点心。苏青瑶的病症时轻时重,反复无常。jg神好的时候,他们会谈天,谈很久,既聊过去的事,也聊现在的事;说小事,也说大事。jg神坏的时候,则一句话也不说,紧挨着坐着,彼此默默看书、发呆,直至颓日沉红。 而她的病也在川流不息的青霉素注sye的帮助下,逐渐有了起se。 徐志怀一时愣住。 回过神,他下楼,迎面朝她走去。 她冲他笑一笑,将球抛给对面的男孩,朝徐志怀走去。 “嗯,家里没什么事,”徐志怀应着,问她,“这是谁家的孩子?” 正聊着,那孩子突然大喊:“阿姨!阿姨!”苏青瑶望去,见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想要继续游戏。苏青瑶转回头,对徐志怀的笑从欢迎转为了致歉,继而朝男孩走近几步,点头示意他将球抛过来。 徐志怀见状,足尖g起皮球,脚背用力,将球颠到手心。 苏青瑶望着他,宽松的白衬衣、白k子,怕入夜会冷,衬衫外套着一件薄薄的v领毛衫,像是一位随时准备上场打马球的英l绅士,偏生手里拿着一个沾着泥巴的旧皮球。 “志怀,”苏青瑶喊,“你抛给我,抛给我。”。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x1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nv孩要好很多,b较懂事。” “不,还是nv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nv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是民国三十四年,又不是民国四年,给她娶个上门nv婿,改跟她姓,孩子也跟她姓,不就行了。”接着又反问她。“你呢?” 徐志怀看向她。 片刻停顿后,她语气淡淡地续上了话头: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隔三差五空袭,东西也越来越贵。大人养不起,就把儿nv装在竹篓里,背到市场和瓜果蔬菜一起卖,如果实在没人买,就把孩子随意丢掉,我走在路上,有时会看到野狗啃剩下的,小小的骨头。” “所以志怀,我觉得小孩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当然会吵闹,会尖叫,会乱撒脾气,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就像深山里的野兽,吃人、撞树,都是一种天x。没能悉心培养好他们,是成年人的过错。” 苏青瑶并未立刻发觉他的止步,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停下。 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目光在看她,感佩的、伤怀的,既喜又悲,密密地编织成一道帘幕,遮蔽了他的眼眸。 徐志怀不言,单手cha着口袋,朝她走近几步,缓缓的步子。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danyan,汁ye渗出来,遍地皆绿。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善于表达自己感受。 看他笑,她也回一个浅笑,手指向草坪。 “我和医院商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过两天可以把拿破仑带到这里来。” “嗯。” “不挠了,再挠下去,我要没衣裳穿了。”徐志怀用眼睛笑一笑。“它现在是动口不动手,喂饭不及时,偶尔要骂我两句。” 徐志怀点头,停在了树荫下,又道:“对了,你的旅店……青瑶,我在想你要不把旅店给退了。” “旅店鱼龙混杂,总把拿破仑独自关在房间里,感觉很不安全。”徐志怀说。“既然它现在跟我熟悉起来了,不如g脆搬到我那边去,还有nv佣可以帮忙照顾。” 苏青瑶听了,下意识就要答应。 “况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一眼看出她怕欠他人情,便不动声se地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有拿破仑陪着,能排遣一下无聊。” “那也是我的错,怪我没能揣摩出法兰西之王的心思。” 徐志怀双手cha在口袋,顺势后退半步。 不曾止息的微弱的风,搔着树梢,日光打绿叶的缝隙间滴落,迎面洒进她的眼眸。视线霎时花了,裂成无数碎片,彩光闪烁,如同在看万花筒,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又都不是他。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有拥抱他的冲动,一定会很暖和。但是……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想着,她手指蜷曲,收回来,定一定神,说:“医生说,如果我恢复的好,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到时候就把拿破仑接回来。” “打算租一间小公寓,毕竟是来长住的。” “不,不用了,”苏青瑶轻声说着,两手环在身前,倒退到原位,“我还是自己租一间公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