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那一周我天天睡觉,完全不看邮箱,你知道嘛,就像g香菇遇水泡发,总算让我缓过劲儿了。”彭睿说话时把脸冲着我,但巨大的墨镜几乎遮住半张脸,让我无处对焦。 聚餐还没正式开始。tracy打断彭睿,招呼我下楼帮忙:“快,小骏,把我们的酒都提上来!”一步入电梯,她便忍不住告诉我,“彭睿刚把拖了很久的婚给离了,最近有些意志消沉”,她撇撇嘴继续,“唉,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吧,我一直把她屏蔽的……本来也不打算叫彭睿,我跟她始终没话讲……不过得知她处理了这么大的事,想来要多照应,就喊她来散心。”我点头。 楼顶聚餐运气很好地选在一个晴朗凉爽的傍晚。姑娘们都急急地穿戴上好看的夏装,和风徐徐吹动她们的发梢和裙角。妆容最jg致的美芬是今晚的主角,她两周前刚搬进这幢四十层豪华住宅楼里的一套单身公寓。尽管请了搬家公司,不过打包装车的前前后后我和美芬的学弟ark没少出力,“暖房派对上好好犒劳你俩”,结束后美芬笑盈盈地把手搭在我们肩上说。 当时美芬只说自己总算开始学习下厨,喊我们去她家小聚。我带了一盆罗勒一盆薄荷,因为记得她老公会在yan台种花。tracy照例提着各种吃食大喇喇地迟到,一边齐齐码放到餐桌,一边开玩笑说预感美芬会ga0出黑暗料理。那天的美芬不管做什么都很慢,说话也慢,好似笼罩在一种恍惚中,又奇异地散发出一gu悠然落定的神情。她少见地架一副黑框眼镜,两块镜片像缓冲屏障般阻隔在她和周遭世界之间,但后面还是扑闪出一双柔和又锐利的眼睛。坦荡、无奈、脆弱、强大,全都自洽地杂糅在美芬身上,穿着简单t恤的她反而b平日一袭职业装束时更显得无可撼动。美芬其实没有准备任何食材,她叫的匹萨外卖在我们落座不久后送达,她也全无胃口,只是把冰箱里已经放到g瘪的一只柠檬剖切到水杯,再揪下几片我带的薄荷的叶子——事后回想,我乍进门就瞥到yan台空无一物si气沉沉——然后喝着水向我们宣布了离婚,还有自己戒酒的决定。 待我扛着酒上来ark刚到,他看见我很热情:“太好了骏,我正打算调酒。” 上次帮美芬搬家ark戴着压得低低的鸭舌帽,看不清他的脸。今天他收拾得清爽,墨绿se的棉麻上衣材质很好,又闲适又板正地拓印出他壮硕身板的廓型,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留出一截漂亮的前额,还有那对做酒时麻利的双臂,放松地垂着也会凸起优美的肌r0u线条。 空气静止了一秒。ark眼中似有躲闪:“别提了,你快帮帮我吧,她最近看我不顺眼,出差半个多月从没主动打过视频,全是我拨过去的,还常被摁掉……”刚刚聚拢的姑娘们此刻散开大半,这让ark显得落寞,他g脆拿起酒走去凭栏处吹风。相b刚才热闹时他脸上的神采奕奕,冷却的ark好像别扭生y地披上了一件孤独的外衣,但他不适合演绎忧郁,甚至无措地频频回头,像罚站的小孩在等父母消气。 “当然不是”,tracy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接过了话茬,“小骏也不是单身啊,他男朋友可帅了。” tracy有天碰巧撞见我和霭,当时我俩刚在一起还不满24小时,正在酒柜专区逛着。若在平时,说我是“进货”也不为过,因为我有屯酒的习惯。随时想喝而且手边有各款选择的感觉让我安心。但我完全不讲究,其实也不太懂酒,全凭酒签设计得好看与否做决定,当然也不舍得买贵的。它们于我是和桶装纯净水一样的必需品,满满当当地站在客厅的柜子就行。 那晚他逐一尝遍了我家里的酒,好多瓶都被他拎起来小抿两口就直接吨吨地往水池子倒,说瓶盖不实已经变味。第二天周六,一睡醒他就拉上我去买酒。我看霭挑酒其实也不琢磨什么年份产地。他告诉我自己的标准:选价位第二、第三贵的,选瓶身酒签都设计平平不花哨的,选店里存货量少的。他还规定每次只买三瓶,“够一周或十天的份就行,藏酒和屯酒可不一样,如果不是珍ai的东西,在家放久了就是累赘,还影响运势。” 熟悉tracy的都知道她是直肠子,想到什么嘴上已经说出去了大半,但这会儿的 “老霭你好啊”,tracy跑到他面前,自来熟地笑着说。 “嘿嘿,是不想被叫老吧”,嘻嘻哈哈也是tracy的习惯,玩笑是她释放友好的方式之一。但她没有得到回应,旋即收了收:“刚听小骏说你是移民律师。我能去你们律所实习一个月吗?” “不是”,tracy急急地t1an了下唇角,“我在影视公司工作,也给电影做翻译,最近有个大项目,是和移民劳工有关的纪录片,我想做点背调……但你把我当实习生用就行,打杂跑腿我都可以。” “我现在加你不就行了?”tracy已经掏出手机。 楼顶忽然涌进另一拨聚会的人,打头的是个帅气的大块头,他扛着一堆设备和线圈,另一只手推着一台绑在便携小车上的黑se音响。美芬迎上去聊了几句,和对方说定如何分享这片天台,在他们放下东西摆盘准备时,还送上一碟我们烤好的香肠。 夜se渐渐沉落下来,闪着无数灯火的城市像块巨大的幕帘垂挂于四周,我坐在离音乐最远的角落,摁了几张照片传给霭,他回了我一张加班的办公桌。 我一直不理解夜店,也不理解蹦迪。乐声嘹亮下人声更加鼎沸,一张张鬼魅的脸,必须彼此挨着大声喊叫才能说上几句没用的话,胡乱扭动的躯g也大多丑陋古怪,要么过于奔放嚣然而张牙舞爪,要么只作被动应和故而动作拖泥带水。yuwang是此间唯一的语言,在伸缩拉展之下跌宕出更多yuwang的涟漪。被音墙轰鸣、被唾沫星子喷溅、被别的臂膀顶撞。身t就像一只只臭袜子,卷进一口滚筒洗衣机,浸润了口水、汗ye、酒jg之后,草率地配成对仓促离开。我不理解人们何以在袒露这份yuwang的同时,还假装只是在进行得t文明的社交活动。黑暗中欢舞着一头头猛兽,人cha0垮塌的危险在共振中悸动,伴随变调的高频的战歌,只待力b多的引线燃爆后冲胀成暴力。 在人cha0的外延,我还看到好几对人搂在一起忘情地亲吻,他们小小的身影映衬于城市巨幕的边缘,散发出脉脉温情。夜店若不在黑漆漆的室内,而是在户外、在山间大草原、在夜空繁星下,哪怕在空旷的停车场,都合理得多——我那多虑假想出来的暴力,或可大方平缓地滑向ai。 霭发来消息,说加班还一小时,待结束了过来载上我一起回家。 当时我很落魄,接不到拍摄项目,连着三个月只有一次内k广告的试镜冲进最后一轮。那是城市里起风转凉的第一天,面试的临时影棚搭得空大简陋,我袒露的上身在漫长的等待时j皮疙瘩四起,在试拍中还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回家病倒十来天,错过了tracy的生日聚餐。 “真正的才华”?这几个字正中靶心地钻进我脑袋,像给生锈的齿轮加了机油推动它运转。那些拍摄前压力大到频繁g呕的时刻,不敢看最后成片只想找地缝钻进去的时刻,化完妆也不愿多看两眼镜子的时刻,接到工作电话甚至会心下一沉的时刻……此前工作中种种消极厌弃的举动,我一概视而不见,现在却有如一道简单数学题里的若g子项,等式相加,g脆地得出结果。 “你天生靠脸吃饭”,是tracy一直挂在嘴边的话。可我向来对自己长相的感受模糊。小时候因为常被男生开“娘娘腔”的玩笑,所以认定了自己不受欢迎,以至长大后听到别人称赞“俊美”、“秀气”之类的形容,也权当是善良礼貌的人们换了套说辞。只有tracy无b坚定:“时代早变了,现在就流行你这样的”,她以此打消我最开始出镜的满腹狐疑。 霭说得没错,我不适合镜头前的世界。我没法围绕“好看”或“美”来展开工作,在那座泥塑的楼宇里也无处栖身。如果必须做出选择,我宁愿当一对匿名的、外突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