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那人山人海的十字路口,一片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么大阵仗?”赵三元在人群后停下驴车,登高望远。
看了一会后不由得气急败坏,“老张家又起什么幺蛾子?奉天城的乱子才过去多久,咋又准备当街处刑了?用的还是绞刑架。”
“啊?”老康闻言愣了愣,随即苦笑连连,想不通张大帅是咋想的。
而莫闻山依旧稳稳当当坐在板车内,伸出手指掐算起来。
没过一会儿,他幽幽叹了口气,“珠玉蒙尘,文星陨落,受刑之人了不得”
人山人海中嘈杂声不断,虽然都是小声嘀咕,但人多了,嘀咕声也震耳欲聋,几乎都在骂张大帅忒不仁义云云,竟不顾社会舆情真敢杀李先生云云。
哥几个都不清楚李先生是谁,可看民意就知道不简单。
行刑台上共有二十多个犯人,监刑官员洋洋洒洒数落着他们的罪行。
“秀才,啥是赤党?”赵三元满脸疑惑的询问。
吕秀才知道的也不多,小声回答道:“听说过,好像是从毛子那边传来的,一些有志青年想借助它来扫清疲敝,振兴炎黄。”
“那是好事儿啊,为啥要被杀?”
“我哪知道,估计是不被北洋当局所容吧,政治的水太深,咱们小老百姓很难搞得懂的。”
赵三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拿起被劈成两半的望远镜看去。
发现犯人里为首那位泰然自若,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绞刑架,他面色平静,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丝的波澜和恐惧,让几个专门拍摄照片的工作人员根本拍不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这一刻,行刑台外的人群们出奇的安静,因为你哪怕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份,他曾经做过什么事,只为这一刻泰然赴死的气概,都会让人肃然起敬。
“临死之前,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监刑官员大声喝问。
犯人平静的摘掉眼镜,反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呵,比如对你的罪行供认不讳。”
“罪行?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你们以为绞死了我,就绞死了真理?真理是杀不完的,吾辈如同红的种子,遍撒各地,我们不怕,怕的,是你们。”
他的身体非常虚弱,声音很轻很轻,可一字一句震耳欲聋。
在行刑台最前方的那些学生们,无不紧握双拳热泪盈眶。
看着这些学生们,他好像轻轻的笑了,说出了最后的遗言。
没有去哭喊求饶,更没有歇斯底里。
他说:“我收集的那些书本,要好好珍惜,身可死,文化不可死;头可断,脊梁不能断。”
“行刑!”监刑官员反倒是气急败坏,嘶吼着下达命令。
黑布蒙上了他的头颅,绳索套住了他的脖子。
人群霎时间躁动起来,可行刑台周围无数卫兵和枪口又岂是摆设?混乱很快被镇压下去。
众目睽睽下,他脚下的木板开启,身体猛然下坠。
绞刑有多痛苦,人们并不知晓,但从他的身上很难发现痛苦二字。
哪怕是被迫挣扎着,却一声不吭。
足足过了三分钟,监刑官员突然下令把犯人抬上来。
几乎晕厥的他剧烈咳嗽着。
“你还不认罪?”
“快把我绞死!我的肉身虽陨,可精神不灭!”
或许,这就是铁骨铮铮吧。
他再次被套上绳索行刑。
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整整过了四十分钟,他才彻底死亡。
整整四十分钟!
在此之前他收到过电刑、老虎凳、竹签插手指、拔指甲、烙铁灼烧皮肤等等酷刑,他没有低头,直到死都没有低头。
对于赵三元来说,根本不清楚这个人是谁,可他手掌止不住的颤抖。
到底是怎样的坚强信念,才能在绞刑架上折磨了近一个小时都不妥协?
他到底是谁?
他曾经做过了什么?
他的理想又是什么?
是否有人知道他再坚持着什么?
未来是否有人会记得今时今地?
如果换做是自己,能否挺得住?
“文化不可死脊梁不能断.”老康神色郑重品味着这番话,好像体会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老刘和秀才同样被震撼的无以复加,但随后的二十几名犯人全部跟第一个毫无区别,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和屈辱,都绝不低头,一个一个死在了行刑台上。
他们,真的是犯人?
不出意外,行刑台下再次发生骚乱,许多学生哭喊着往前冲,卫兵们或鸣枪警告或用棍棒驱赶,形势一片混乱。
这时候莫闻山拍了拍赵三元的肩膀,“走吧,我们能目送英雄远去是幸运,但这里很快就要乱成一锅粥,还是先走为妙。”
赵三元擦了擦眼角,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如果是英雄的话为什么要被当众虐杀?
看出小徒弟心中的疑惑,莫闻山知道有些东西小年轻是想不通透的,其实自己也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那种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气概,定是英豪人杰。
“傻徒弟,自古以为能被称之为英雄的,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付出了全部甚至是生命,但不是人人都喜欢英雄的,坏人不仅享受着英雄带来的美好生活,还绞尽脑汁地百般诋毁英雄,坏人还想通过杀死英雄不愿让其他人做英雄,殊不知,当所有人放弃做英雄的那一刻,才是坏人得逞的时刻啊。”
“师父,你有想过做英雄么?”
“我?或许有吧,但现在我肯定做不了英雄,你我皆是凡夫俗子,没那么大的胸襟和气概。”
“那我以后也不做英雄了。”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至少现在英雄有英雄的活法,狗熊有狗熊的活法,我们不是英雄也不是狗熊,顶多是个认死理儿被仇恨填满内心的俗人。”
赵三元点了点头,赶着驴车离开混乱的风暴。
他心中确信,今天所看到的一切,至死都忘不了。
除了是那位先生的气概,在这人吃人的操蛋世道里,如同一丝丝微弱又坚强的明亮,昭示着人世间不止有苟且龌龊利来利往,还有千万人吾往矣和坚毅美好。
百感交集之间,他突然想起老沈唱过的那首小曲,不知怎的幽幽哼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边是喝骂与枪声,那边是跑了不知几个调的歌声。
犹如这混乱的世道。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