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稚困顿地去往梳妆台前坐下,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进行一桩大工程。 妆面结束,还须盘发。 兰姨进门时眉梢带笑。 兰姨笑说:“是有人送衣服过来了,大家看稀奇呢。” 兰姨抿嘴一笑,却不回答,将门开到底,片刻,宝星便推着一架挂衣架走了进来。 架上挂一身凤褂,金银满绣,溢彩生光。细看是穿花蝴蝶的纹样,轮廓以钉珠装饰,栩栩如生,华美异常。 宝星最擅为楼问津邀买人心,立马笑说:“这是香港一位名媛的私人收藏,楼总三顾茅庐请人割爱,直到前天人家才肯松口。红姐加班加点改尺寸,我一直守在一旁,这不一改出来就立马就送过来了。这是梁小姐的大事,那铁定要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梁稚回回嘴上不留情,今天这句讽刺相较之前,全无杀伤力。是以宝星笑笑也就过了,“梁小姐你继续化妆,我就先不打扰了。”说罢返身出门。 梁稚睨一眼,“这裙褂一定所费不赀,楼问津哪里来的钱?不都是我们梁家的。” 梁稚懒得纠正“姑爷”这称呼,让人继续化妆。 揽镜自照,镜中人如月,皎洁生光。 一转身,却见楼问津走了进来。 楼问津也看见她了。 恍惚如初次相见,六年前的七月,午后酷热难当,她约了朋友去吃冰,刚出洋楼大门,树底下走出来一位少年人,白色短袖衬衫之上,绿透的凉荫与光斑隐隐晃动,几如粼粼波光。 她问这么多,就是想听楼问津自己开口,这样凉玉生光的人,很难不好奇他的声音听来怎样。偏偏古叔压根不给人机会说话。 直到这时候,楼问津方才自树荫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淡而轻的一眼,仿佛她这人不值一提一般。 而到如今,局面势同水火,她更无立场,也耻于承认。她宁愿将过去六年的回忆尽数抹去。 梁稚回头,看见站在楼问津身后的宝星点了点腕上手表,示意时间差不多了。 梁稚许久也不曾把手递过来。 梁稚好久没从楼问津口中听见这个称呼,当下已不是那日的反应,只有一种莫名的欷歔悲凉。 室内一下静静悄悄。 他目光向上,落在梁稚脸上。 楼问津声音十分平静:“释放手续只差签字这最后一道流程,阿九,你如果想要反悔,还来得及。我们就当没有过这桩交易,你照计划去英国留学,我保证你以后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衣食无忧。”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样了解你父亲。”楼问津将她打断,“我不想跟你辩论你父亲的清白,我要你现在立即做决定。” 仿佛,最后一瞬给她反悔的机会,已是他为数不多的慈悲。 而今,同样是这双手,杀人而不见血。 而最最紧要的,你来给沈惟慈当傧相,好不好? 可是他一次没有,那样淡漠的神情,仿佛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当然,或许确实与他无关。 你猜那是谁呢,楼问津? 她终究闭一闭眼,将手递到楼问津手里去。 微凉手指将她手握住了,稍一用力,而后攥紧。 流程一切省简,迎亲阵仗却声势浩大。 兰姨跟古叔却无心捡拾,亦步亦趋地跟在梁稚身后,直到古叔亲自拉开了婚车车门,将梁稚送了上去,这才鞠一把泪,两人去后方上了车。 车开之后,她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楼问津,庇城四面环海,天光自有一种洗净的透彻,楼问津一身礼服 过去多年,她不止一次想同他坦诚心迹,而最近一次是在今年三月。 楼问津将她拽到一栋五脚基前,背着身替她挡住了人潮。她仰头叫他帮忙吹一吹,他绷着脸,像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照做。 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像被蛊惑了一般,他真是生得好英俊,平常虽然冷冰冰的,敛目的时候竟也有几分温柔。于是情不自禁地,她喊了声,楼问津。 此时此刻,她想,幸好,幸好,当时没能说出口,否则今天的自己就真是彻底的一败涂地了。 办婚礼的东家酒店临近海岸,始建于1885年,经历过英殖与日殖时代,临海有间套房,萨默塞特·毛姆旅居时曾经住过。酒店离梁宅很近,梁稚闲来无事常去酒店的酒廊点鸡尾酒喝。 二楼一间海景套房留与梁稚做化妆间,窗前架子上挂着那条打理得不见一丝褶皱的缎面婚纱。 化到一半,有人敲门。 沈惟慈问:“我方便进来吗?” 沈惟慈走了进来,站在梁稚身后,瞧了一会儿,说:“阿九你今天很漂亮。” “医生的意思是,最好再休养两周。大哥本来准备回来的,临时被事情给绊住了,他叫我跟你转达一句抱歉。” 沈惟慈叹声气,“大哥说,这一阵他一直在试图跟楼问津斡旋,奈何他根本拒绝沟通。他有备而来,不会轻易讲和的。” 沈惟慈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站了片刻,自觉告辞了,“阿九你化妆吧,我先不打扰了。” 梁稚敷衍地应了一声。 梁稚看了一会儿,正打算将窗户关上,忽见玻璃门被推开,有人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