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启程
蜀军连夜召开高层会议,听取了赵云的报告,了解了温泉镇遭遇战的始末原委,也获悉了其它方面的报告:除了赵云和我们这支部队之外,去往汉中城的、去往阳平关的和去往汉水上游的部队,都没有遭遇敌人,且发现两山平原的魏军后撤了很远,甚至缩回了关隘和堡垒里。
总部迅速拟定了因应之道,把两山平原的主力调往定军山后方建立一条新的防线。
本来我是支持这一决定的,但睡了一觉之后,回味着昨天发生的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令我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我把整件事像翻连环画一样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审阅查看。其中有一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盯着这一页思考了许久,终于弄明白那种不协调感是什么了。
为什么魏军要在镇子里攻击我们?
这并不是因为我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就已经动手了。那天晚上召集部队的时候,借宿客房的士兵们已经死了,而不是召集部队之后敌人才下手,这是我们都看到的。
也就是说敌人事先已经决定当晚要杀了我们。这只能是一个临时决定,因为我们是临时决定住下来的。他们这么做导致了他们计划暴露,他们难道预见不到这种可能性吗?
不,这是显而易见的,只要他们不能把我们全部杀光,他们的计划就会暴露。难道他们有把握把我们全部消灭?这未免过于狂妄自大。
以我对魏军的了解,他们不是这种做派。即使对手不是魏军,把敌人想得简单愚笨也是危险的。永远不要把别人当傻子。我见过很多事例,就拿日常的亲身经历讲吧,小时候我偷拿父母的钱,自以为天衣无缝,后面挨了一顿打也不明白怎么露馅的。长大后才发现,当时自己竟然在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独自回去,抽屉里被我翻动的东西也没有归位,拿了钱屁颠屁颠就跑了。
有一次,我二哥弄坏了我的一个玩具,把它扔到了我的床底下,用一块破布盖着,自以为藏好了。我问他他说放在桌上不知道去哪了。我便四处寻找,当然也找了床底下。因为前面他刚刚借了我的玩具,我就知道是他弄的。我能理解他说谎,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藏在床底下,难道他认为我傻到掀开布看一看都不会吗?
还有六年多前,云禄跟我住在林隐寺时,云禄穿僧衣显得有些宽大,有时候我从上面看会看到一点春光,当时我还很幼稚,就偷偷地看,以为妹妹没发现。直到有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法藏来了,云禄马上系紧了衣服,原来这衣服看似宽大,实则穿好了以后包得严严实实,除了脖子什么也看不见。我恍然大悟,原来蒙在鼓里的是自己。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用自己的标准评判和揣度他人,也不用别人的反馈来评价自己。我说不要把别人当傻子,其实只是这个思想的一小部分。当我发现反常时,我总是会多方面地反思一下哪里有疏漏。
因此针对此次魏军的行动,我的看法是,他们并非出于要把我们灭口的目的才发动袭击,而是单纯地想要发动攻击,并且知道后果。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并不担心自己的计划暴露。
这就非常蹊跷了。因为计划一旦暴露,奇袭就失效了。他们好不容易偷偷转移部队的努力就白费了。
接下来的数日,魏军从温泉镇向前推进了几里,在蜀军新布置的防线前停了下来,安营扎寨。两军对垒,互相骚扰挑衅,但谁都没有主动出手。我飞到上空看过了,魏军好像打算长期驻扎在这儿,粮草沿着汉水不断运送过来。
这实在愈发可疑了。现在魏军应该是急于求战的,他们的粮草支撑不了多久了,怎么会布下阵来按兵不动?而且他们从养家河过来不是打算偷袭吗?怎么现在变成阵地战了?
曹操啊曹操,这是你的计谋吗?你到底意欲何为?我很清楚你不是个昏聩之人,所以当我觉得你犯傻时,真正犯傻的人是我,对吧……我的推理一定哪里存在着纰漏……
转机的出现是在两天后,那是半夜两三点的时候,我突然接到通知要我去开会。我一边纳闷他们找我什么事,一边走进帐里,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哈克。
“少爷!”哈克扑倒在我脚下,“快救救我的主人,他有危险了!”
他头帻松垮、衣服右侧腰部开了一条大口,裤子膝盖磨破,脚上只有一只鞋,手上沾满泥巴,整个人灰头土脸、惶乱忧遽,十分狼狈。
我立刻意识到出大事了。
“怎么了?”我扶他起来,让他坐下来。我扫视了一圈,帐内只有以法正为首的一批文官和值班警卫。
法正说:“此人自称庞德的家仆,要见你们马家人。你大哥在外执勤,我就叫你来了。庞德……我记得是你们安插在魏军的细作,对吧?”
“是的,”我看着他点点头,“这是他的内侍——”我转向哈克,温和沉稳地说,“你别怕,哈克,我会帮你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主人被……被抓起来了……”哈克颤声说道,舌头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利索。
“被谁抓起来了?”
“那边的人……”
“魏国?”
“对,对……”
“为什么?”
“他们说主人违……违反了纪律……突然……突然就把他抓走了……我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怎么办……少爷……再不快点……主人会不会……”
难道庞德暴露了?我心头一凛,稍微加重语气说:
“别着急,发生了什么你从头讲一遍,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好,好的,少爷……”哈克做了几次深呼吸,稍微平复下来,接着说,“前天,主人去开会,回来时脸色不大对,我问他他没有跟我说话……昨天主人又去开会,开了很久,回来时饭菜已经凉了。他忧心忡忡,没有吃饭,而是踱来踱去,喃喃自语,我听见他说‘不能这样,对东家不利,东家有危险’什么的……我又问他,他好像没听见,然后他突然开始写信,叫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
“什么信?”我把他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没有看到信笺的任何一角。
哈克哭丧着脸,显示出莫大的悲伤与悔恨。
“主人刚开始写,那帮人突然闯了进来,把主人带走了,连同他的信,还有他的所有文书……我阻止不了他们,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啊啊……要是我有点用……要是我早点让主人告诉我……啊啊,可恨呐……”
他突然开始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我立马抓住了他的双手,不让他动。
“住手,这不怪你。”
他低声啜泣起来。我跟法正交换了一个眼神。法正不慌不忙地踱着步,一只手抱着胸口,一只手托着下巴,用怀疑的眼神盯了我一眼,说:
“马小弟,这庞德不是你们的细作吗,为什么要说‘不能这样,对东家不利’?他不是为你们工作吗?”
“确实如此,不过……”我松开哈克,解释道,却发现有点难说出口,这太荒谬,“他……嗯……也有一半是为魏国效力。”
“什么?”
“他只是想回报一下魏国的礼遇,”我感觉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但是他保证不会与我们作对,之前争夺渡口的时候他见到我们便主动撤退……”
法正看着我,露出玩味的讥诮表情。我虽然无奈,但也是淡定地注视着他,用眼神表示我没有掩饰。
“小伙子,”法正扭头看着哈克说,“你知道你家主人被捕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吗?”
“不,不知道……”哈克抬起沾着泪痕的脸,说,“他们只说主人违反军纪……”
“违反军纪……”法正自言自语,轻轻点头,“他既然要为魏国效力,却又违背他们……”他忽然向我投来深深的一瞥,那眼神中的暗示我已了然于胸。
“他们让他做一件对我们不利,损害我们利益的事。”我确认地颔首道,“而且不是小事,是一件他甘冒巨大风险来通知我们的事。”
“嗯,有道理,”法正继续踱步,“姑且问一句,你的利益跟蜀国的利益是一致的吧?”
“目前,是的。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那就是说,”法正又开始自言自语,“魏国将展开某种行动,对我们造成严重打击?可以这样理解吧?”
“唔,”我思索片刻,“我赞同你的观点。”
问题摆在了眼前,是什么行动呢,魏军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由于哈克说事情始于前天,也就排除了温泉镇的袭击。这是温泉镇袭击后魏国又一轮新的部署,一场新的阴谋诡计。
“会不会是指养家河的战斗?”有人提议道。
“不,”法正摇头道,“养家河战斗已经进行好几天了,而且对我们并未造成损失,现在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家陷入一片沉默,面面相觑,好像都束手无策。
“你主人最近有没有来汉水南边?”我问哈克,“你们有没有过江?”
“没有,我们一直在北边驻扎……”
“一直是吗?”
“对,少爷,一直是……”
这就奇怪了,北边最近没有战事,庞德一直待在那边做什么呢?还是一件让他强烈反对的事?
“马小弟,”法正低着头,眉心紧蹙,“我听赵云将军说,你们在温泉镇没有得到草料供给,是吧?”
“是,镇上的人说他们没有养马,没有这些供应。不过他们都是假扮的,所以我也……”
我突然停止了说话,愣住了。我之前一直站在镇民的视角看问题,这是不对的,应该站在魏军的立场去看……这样一想,马上看出了不对劲。
为什么温泉镇的敌军没有携带马匹呢?这合理吗?这支纯步兵部队是来做什么的呢?如果他们是来偷袭的,那应该骑马,虽然不方便爬上定军山,但只要在山下下马就行了,没必要全程步行……
种种迹象表明,这支部队不是来偷袭的,它既不注意隐蔽,也不注重速度,交战后又按兵不动打阵地战……
这段时间,江北却酝酿着一起秘密军事行动,将严重威胁我方的利益……
霎时,一道电光照亮了我的脑海,好似当头一棒,把我打醒。我顿时一抬头,迫不及待地厉声说道:“我知道了,魏军——”
“不好,魏军要——”
我第二次打住了话头,因为我看见法正正在讲话。结果他见我开口,也停了下来,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克制着急切的心情说道:“阁下请讲——”
“你有什么看法,愿闻其详?”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我,说道。
“两山平原。”我盯着他的眼睛,简短地说。
“立刻。”法正与我对视着,眼神已经领会,“那么马小弟,去叫你妹妹吧,她会派上大用场的,我去通知主公……”
我找来云禄,她边绾头发边跟着我小跑,回去时刘备等高级军官来了很多,大家一起听取了法正的分析报告,揭露了魏军最近一系列军事行动的本质:那就是调虎离山之计。
“敌人放弃两山平原,转而在养家河开辟新的战场,跟我军僵持……这都是为了吸引我军的注意,好掩盖其真实意图……”
法正详细讲述了今晚哈克带来的消息及由此作出的所有推理,进而把结论告诉众人。
“魏军真正的目标仍然是两山平原,他们想在养家河虚张声势,把我们的主力支走,趁两山平原守备空虚的时候偷袭我们!想必敌人的准备已经完成,不日就要发动进攻!”
“这是你猜想的,并没有实际证据吧?”有人说。
“是的,还没看到实际证据,等看到就晚了!”法正严厉地瞪着那人,“你还不明白吗,最近所有的行动都是障眼法,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完全不符合对方的利益。我们细作的遭遇很清楚地说明了魏军马上就要在江北展开行动,紧要关头,岂能固步自封、墨守成规?”
我想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再去侦查一次,随即否定了自己。上次是在两山平原的战壕里发现的异样,这次假设魏军偷偷集结重兵,肯定不会安置在原本的阵线里,而是会直接从其大本营出发。
这时,又一道闪电照亮我的脑海,我恍然大悟,为什么温泉镇的魏军部队没有马匹,因为马匹都要用在两山平原,魏军要出动主力骑兵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攻势,寻求一举打通两山平原。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殊死一搏,魏军要把底牌亮出来了,笼中的困兽将要做最后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反抗,他们押上了一切,成败在此一举。
我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佐证了法正的观点。随后会议进行表决,支持法正的占了多数。刘备拍板,通过了决议,立刻派遣主力前往两山平原布防,留下老弱病残防守养家河,法正和我都料定魏军不会从这里出击。
我本来要随云禄开赴前线,但法正把我留了下来,任命我为助理,协助参谋。小玉总是跟着我,因而云禄只能独自前去。我十分担心,只好拜托赵云照看她。他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以我的长枪起誓,定不会让她有分毫闪失!”
次日两山平原的战斗重新打响了,前线的战报如雪花般飘来。我们的主力堪堪赶上,维持住了之前的阵线。一如我所料,战况极其惨烈,魏军的精锐骑兵倾巢而出,对我军阵地发起猛烈冲击,双方在这片不大的平原上寸土必争,各部队往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我和参谋部的同事们一起处理铺天盖地的急报,经常加班加点地工作。法正给成都寄了一封长信,信里详细记述了近来发生的所有事,从最高决策到伤员情况,一一枚举,宛如一份备忘录。
几天后收到回信,信里同样是一份备忘录,按时间顺序详尽记载着发生的事情。我看了一眼,随即大惑不解地拧起眉心,因为那上面的时间是明天和后天的。而且不光有蜀军的,还有魏军的。
“这是诸葛军师写的,”法正解释道,“我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可以预测出未来发生的事。我预计这几天战局就要见分晓,便请他详细预测了一下近两天的各种事宜,以便提前做好准备。”
“令人惊叹……”我匆匆扫了一眼长长的、周密的备忘录,上面的时间精度达到了三个小时,事件精度达到了哪支部队在哪个地点有多少人,去做什么……每三个小时内的所有事件都罗列了出来。
“是啊,”法正一边浏览一边说,“我们这些谋士在开战后能做的其实不多,好的谋士在开战前就设计好了一切,后面的变化就要靠现场将士们随机应变,我们这些凡人顶多能做到这一步……但军师不同,这个妖人通察天地,凡人望尘莫及……”
“为何不早点问他呢?”我说,如果早点让他算一算,我们也不必绞尽脑汁研究、推测魏军的动向了。
“军师统领巴蜀,公务繁忙,我们能做的就不要麻烦他了……再说,什么都依赖他,要我法孝直何用?”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细细品味着他的话……这时,备忘录上的几个字吸引了我的目光。是云禄。我连忙找出那段话的开头,专心读了起来。上面说云禄将在明天负伤,伤势严重,被迫撤离到后方治疗。
“这……”我强压着惊恐,指着那段文字说,“这不行,我必须去找她……”
“哦……”法正把那段也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说,“我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注意。别急,加急件今晚就能送到。”
“光送信恐怕无用,请允许我去现场保护她——”
“效果是一样的。”法正有点不耐地说,“你能改变,他们也能改变。”
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打算做的事代表着什么。我刚刚无意间打算改变一项预言。
“预言……可以改变?”我略微扬起眉毛问。
“当然了,不然这有什么用?”法正抖了抖信纸说,“我们就是看着这个趋利避害啊!”
神奇,这上面写的东西并不是定死的,而是可以改变……我陷入了沉思,预言是可以改变的……这里面有着发人深省的启迪……
接下来两天,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预言当日,一批伤员送了回来,听说有一员大将。我暗自祈祷。出乎意料,来的人竟然是赵云,他的银袍染上了大片血渍,人昏迷不醒。
我的后颈划过一阵电流,令我头皮发麻,我似乎隐约窥见了一点命运的奥秘。为什么诸葛军师没有算出来这一点呢?是不是赵云替云禄挡下了原本该她承受的东西呢?赵云为何这么做?因为他听了我的。而这一点法正不知道,因而也就没有告诉军师,事情的走向便发生了改变……
战况的进展一如法正所料,魏军的疯狂进攻没能持续多久,蜀军艰难而顽强地撑了过去,预言起了不小的作用。这就是敌人最后的困兽之斗,我们挫败了他们的阴谋,敌人变成了强弩之末。接下来进入了相对平缓的僵持期,魏军再也没有发起过像样的总攻,汉中的包围网已然牢不可破。
随着时间的推移,雨季总算结束了,潮湿的阴霾一扫而光,仲秋翩翩而来,带来了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蓝天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让人的心情也不禁爽朗起来。
战事捷报频传,陆续有魏军将士逃亡,来投奔我方,带来了敌军断粮的消息。据悉,敌人的粮食配给已经变成了两天一顿,还经常被上级克扣。阳平关虽然不断向蜀军在两山平原的阵地发起冲击,但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没什么战斗力,有段时间曹操世子出马亲自督战,结果被张飞和大哥打得屁滚尿流。
终于,十月末的一天,蜀军对汉中发动了总攻。敌人一触即溃,集体缴械投降,凡三日,全境平。上庸等东三郡的土着豪强纷纷响应蜀军,杀魏官,上表刘备称臣。
庞德在狱中得到了解放,虽然受到了折磨,但留下性命已是万幸。他加入了蜀军,回到了兄长麾下。
历时数年的汉中之战,就此落下了帷幕。此役,魏军阵亡六万余人,包括大部分精锐的青州兵和虎豹骑;被俘及投降者近十万,大多数都是滞留在汉中的,他们之中最久的一周没有分到一粒粮食,郊外的树皮和野草都快被他们啃光了。蜀军一来,他们第一个就投降了。
汉中人民过得比士兵还要惨,他们所有的物资几乎都充公了,饿殍遍野,所以蜀军到来,战争结束,他们举双手欢迎。
当然也有少数死硬分子。曹休、曹洪、曹真据守汉中衙门及张府,与蜀军展开了顽强而激烈的巷战,最后全部阵亡,曹真死于乱战,曹休曹洪眼看无力回天,挥刀自戕,来不及抢救。
夏侯惇逃亡至汉东,企图窝藏在巴山秦岭之间,负隅顽抗,被当地土着扑杀,头颅献于刘备。后来刘备把人头装在匣子里送给了曹丕。
剩下的主要将领,张郃、郭淮、徐晃、程昱、荀攸等被俘。程昱、荀攸宁死不降,慷慨就义,其余的都投降了。缴获辎重无数,收编降众,大大扩充了部队。掌握了许多魏军内部的珍贵情报。
从曹操的住所发现了他在最后一个月里与长安的飞书往来,原来那些阴谋诡计不是他的主意,而是贾诩在背后献策。若不是哈克来报信,他的诡计真要得逞。听说蜀军主力要是去得再晚一点,两山平原就失陷了。
书信里,他建议曹操把温泉镇净空,由他们自己的士兵伪装成那里的平民。这个“净空”一词,短短两个字包含多少血泪,我无从想象,内心泛起一丝波澜。
贾文和这个人我知道,当初就是他离间了西凉军,导致韩遂与大哥起了内讧,本来我们是优势的,结果被魏军抓住破绽,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失败。
好一个阴险狠毒的家伙,我记住你了,我暗想……你跟曹操一样都是我的仇敌。这次算打个平手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半旬后,蜀军攻克阳平关,夺取了敌人来不及运走的粮草,数量众多,堆积如山。
汉中虽然被迁走了一部分闾左贫民,但本地士族大家都留了下来,张鲁一族贬为庶民——云禄把张卫指给我看,后者成了修缮房屋的奴隶中的一员——没收了张家大批金银财宝,充实国库、犒赏三军、安抚百姓。
刘备进位汉中王,手下一一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他三番五次地亲自拜访云禄和我——听说蜀军阵营对我们的评价颇高——欲图延聘我们,许诺高官厚禄,都被我们婉拒了。理由还是一样,我们在远方有未完的使命,不能留在巴蜀。
我在意的只有一点,曹操跑哪儿去了?他无疑是被我们困在汉中的,怎么不见踪影?搜寻工作持续了半个月,最后众人不得不承认曹操跑了。我去林隐寺打听,得知汉中解放之前,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外地人行色匆匆地沿着山路向北边跑了。
这老滑头,看来是见形势不对,抛下众人,自己从子午谷跑回长安了。没把他抓住真是可惜。
(算了,不能强求,现在取得的成果已经很丰硕了。)
经此一役,曹操的主力损失殆尽,虎豹骑几被全歼,优秀的战马被汉军捕获,以后可以配种生育他们自己的良驹。折了一大批良将谋臣,辎重粮草也严重消耗。
(这,算是稍微报了个小仇吧?)
我心里舒坦了一点。但这样还不够,我告诉自己,凉州人民的仇恨可不只这一点。
在战争收拾善后的阶段,云禄跟我非常清闲,就跟伤员似的没有安排任何工作,也确实是跟伤员住在一起。我有大把大把的闲暇可以好好思考将来。战争告一段落,我们该何去何从?
城内还在收拾,部队驻扎在两山平原。营地里弥漫着轻松、愉悦的气氛,大家都因胜利而备受鼓舞、欢欣雀跃,我所见到的那些伤员一个也没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反而都表现得乐观开朗,仿佛身体上的病痛跟精神上的喜悦相比不值一提。
我总是避开那些热闹的人群,独自一人,就像水融不进油里面一样。我喜欢去人们开垦过的小树林边散步,那里既不像原始森林一样蛮荒,又不像营地里一样嘈杂……清风拂过,半绿半黄的树叶翩翩起舞、潇潇洒落,仿佛专门为我铺就了一条凯旋大道……
前面的路该如何选择?或者更准确地说,云禄和我各自的路该如何选择?
云禄失去了记忆,对她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了恩怨情仇的羁绊,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这个乱世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我不是非要把她带在身边,那样对她有什么好处呢?跟着我奔波冒险……如果她愿意在这里安定下来,那自然再好不过,问题就在于她好像并不乐意如此,对于大哥提的婚事,她的态度跟失忆前一样坚决。
我不禁陷入了回忆。
“我是你大哥,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我给你选的人,我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绝对好!”
大哥没有接受云禄失忆的设定,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待她。她自然不明就里,便问我:
“马超真的是我哥哥吗?”
我不愿意说谎破坏他们兄妹的感情,不能把自己的选择强加在别人身上,只好承认了。
“那你也是吗?”云禄又问。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说?”我心头一凛。
“你也姓马,而且我看到他跟你的关系好像不一般……”
妹妹真是敏锐,我暗自思忖……我不能承认自己跟她的关系,免得她对我产生什么不必要的情感,这是我跟小玉一开始就确定的方针。所以即使面对兄长,我也只好装作一般关系的人。
“我们那个村姓马的多,”我面无表情地掩盖内心少许的慌张,“大家以前玩得好,仅此而已……”
“是吗……”云禄眯起眼睛盯着我,我知道她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
不过即使知道马超是她的哥哥,她也没有顺从于他,而是表示了拒绝。
我一边回想,一边沿着林边缓缓地走,偶尔轻轻踢开掉在地上的果子。这些熟透了的果子黄里透红,是我们老家没有的,不知道叫什么。
“我现在不想结婚!”面对数次催婚,云禄被逼得没奈何,急得直跺脚。
“那你想做什么?”大哥严厉地质问道,“我忙得很,照顾不了你,你不结婚想怎么过啊?”
“我想跟他一起走……”云禄把略带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我。
关于我们未来的计划,我跟云禄、小玉一起商量过。我打算先去武威寻找母亲的下落,再去襄阳找老黄外甥的家,母亲的安危一直牵动着我的心,这是最优先的事项。
虽然六年前法藏已经通过千里眼看见母亲不在武威,但我还是要回老家寻找一下线索,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放过,不然一片茫然,无从下手……我相信故居有什么在等着我。
小玉表示,履行了我对同胞的承诺后,她必须即刻前往仙界,有要事相办。
“我要把那些雪莲花……呃……用仙界的方法储存起来,不然放久了会腐烂的——到时候你要跟我一块儿去哦!”
跟小玉在一起久了,有时候会忘记她是一个神仙,谁让她平时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以致于当她嘴里若无其事地蹦出一些非同寻常的字眼时,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去仙界?”
“哎呀,不用那么吃惊,有我在呢!你办完事我们就去泰山,从那里过去。”
小玉并没有详细说明,只是让我们放心,她会安排好的。我感觉追问也没有意义,便不再深究,只是提醒她法藏的箴言还等着命定的人去揭晓。
“我可能要去了蓬莱才能陪你去仙界……我有一种预感,那个地方对我很重要……”
“行吧,那就先陪你去蓬莱……”小玉勉强同意。
“对了,你说的那个汉人……叫老黄的家在什么地方啊?”云禄岔开话题,开口问道。
“在隆中。”
这一点我一直记在心里,那人的家……准确地说他外甥的家在隆中的一座山冈上,是一户钟姓人家,他是为了照顾他外甥而跟他住在一起的。
“隆中……”云禄若有所思地说,“在襄阳西侧吗,那里是曹操的地盘吧……你说你要带他去哪儿?”
“我要先找到他外甥,再让他们俩相见,他有他外甥父母的遗言。”我说,话外之音不言自明,这不只是潜入敌后的问题,还有如何让钟氏跟我们走,就算得到对方的同意,又该怎么带着他离开魏国,这次可不像运送大哥的家眷那样离得近,还有庞德做内应……
这些问题想着想着就会头大。具体怎么解决,只能到时候面对具体的环境再说了。
因此我们制定了一个大致的路线:从汉中取道陇西,前往武威,然后再返回汉中,经东三郡出南阳,最后走水路直下襄阳。这么做能最大程度地避开曹操的势力范围。
大哥知道我的计划,我提前跟他说了,他一直是强烈反对的,认为无论是陇西高原还是秦巴地区,都是穷山恶水,不毛之地;加之还要穿过敌占区,更是危机四伏。不过为了我们的母亲,他还是勉强保留了自己的看法,不再阻挠我。
但他严厉禁止云禄与我同行。
“你不许去!”大哥用不容置辩的口吻说,“你一个女孩家有点妇道样子,那些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云禄气鼓鼓地说。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总觉得她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好像在撒娇似的,声音特别悦耳。
“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大哥利用她失忆的状况,反唇相讥,“你跟外人乱跑什么?”
“他,他是朋友……”云禄的气势蔫了一点。
“我是你哥,你听外人的还是听你大哥的?”
“唔……”云禄涨红了脸,嘴唇蠕动着,一副绞尽脑汁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的样子。最后她无可奈何地大声央求道,“别管我了——拜托——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把婚事定下来,其它我不多说!”大哥强硬地说,“过段时间中秋庆典上就订婚,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你乖乖等着,不要给我们家丢脸!”
“哥,你怎么能这样!”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云禄的表情,震惊、痛苦、悲伤、愤慨,却又无能为力……我绕了一圈,沿着树林的另一侧往回走,营地的嘈杂声逐渐增大……那个时候看着云禄的样子,我是这样想的:假如我把她留下来,以她的性格,按之前已有的经验判断,她要么迈入婚姻的坟墓,要么离家出走,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大哥从来不会把重心放在家人身上,他自己也说了没空照顾她,那她在这个异国他乡怎么生活就成了问题……
当然,我不是怀疑她的能力,她绝对有办法活下来,只是我不愿她孤苦伶仃,没有依靠。跟我在一起虽然生活条件可能比较辛苦,但起码有人陪伴和关心,如果她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我也乐于接受。
于是我站了出来,开口说道:
“马超将军,不要强迫她了。”
“你别插嘴!”大哥看也不看我,不耐烦地说,“小妹,你听到我说的了,庆典的时候把自己收拾好了——”
我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直面兄长。
“别逼她了,让她自己选择吧。”
我心里不太情愿直接违逆兄长,但也实属无奈。妹妹的幸福是我的原则与底线,为此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允许他伤害云禄。
大哥的目光被迫落在我身上,他十分厌倦而烦躁地挥了挥手,说:
“你瞎掺和什么,什么让她自己选,哪个女孩到她那个年纪还没嫁人,嗯?父亲在九泉之下能安息吗?”
“不,兄台,”我从容地摇摇头,语调低缓地说,“不要假装为她好,真正地、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吧,这是我的经验,让她自己决定吧——”
“唉,你还要考虑什么?赵将军你有什么不满?”
“我……我就是不想……”云禄支支吾吾地说。
“别任性了,你不小了!”
“算了,马将军,”我耐着性子,严肃地说,“你逼她对她有什么好处,你这么想让她结婚是为了什么?”
“唉,跟你说你也不懂,”大哥叹了口气,像看一个幼稚的小孩般看着我,“你以为赵大将军是随便就能攀上的吗?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定好了——你不要惹我生气,小妹,你别想走,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云禄呜咽了一声,我压着怒火,无奈地注视着大哥,停顿了一会儿,有点冰冷地说:
“不,不行。不能要求她做这种事。如果你非要这样,我只好提前带她走。”
“你敢!”大哥端起长辈的威严,逼近了我,“你怎么回事啊,铁子,为什么要跟为兄作对?”
“我要保护她不受伤害……”
“让开,铁子,这件事不用你管,你想走就自己走吧。”
“不行。”我摇了摇头,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
“那你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大哥厉声喝道,他的卫兵立刻从帐外涌入营帐里,“别逼我把你抓起来。”
“抱歉,请容我以后再向你请罪。”我诚恳而坚定地说道,随后双腿用力一蹬,飞了起来,高高地举起拳头,像战车一般势如破竹地穿透篷顶,木椽咔嚓崩裂,螺钉、碎布纷飞洒落,在帐篷上面留下了一个大窟窿,引起一阵尖叫,人们纷纷抱着脑袋躲避。
下面的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我徐徐降落下来,一把拉过云禄,紧紧攥着她的手,一边直视着大哥说:
“请别再逼我们了,不然我们现在就走。”
云禄一个踉跄,扑进我怀里,抬起头注视着我,好像脸红红的,但我没细看她。
“你……”大哥显得气急败坏,白如敷粉的脸也涨成难看的紫色,“你真是翅膀硬了啊……”
我们对视良久,最后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万般无奈地说:
“唉,行行,你们两个小子……那你们的终身大事你们自己操心吧,以后别怪我没有尽兄长的义务……行了,不逼你们了!”看到我们警惕的眼神,他有点自暴自弃地喊道,“随你们去吧,但是有一点,中秋庆典过了再走——皇叔举办了一个宴会,邀请了我们,到时候一起去啊——别这么急,你们不去我怎么交待啊?给大哥一个面子,好吧?”
云禄和我同意了,因此中秋庆典也是我们告别的宴会,出发的日期就定在结束的次日。
这些天我们已经把旅行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了,随时可以上路……我离开树林,走进了开阔平坦的营地,在一个尖顶的帐篷旁,停靠着三辆串联起来的马车,拉车用的几匹马拴在旁边的杆子上。我走过去,从草料桶里抱出一大捆麦麸和干草,铺散在食槽里,马儿们哼哼唧唧地低头吃了起来。
一辆车里装满了食物、日用品、币帛和一些武器,另外两辆布置了简单的卧榻以供休息……现在是三人结伴而行,不比我当年一个人飞越戈壁滩。我一个人可以不讲究,但是两个女孩总归需要一个相对安定的生活环境,吃饭、洗漱、休憩……况且吸取了上次西域被俘的教训,我发现临时找食物和住所比事先准备好要更麻烦,因为大漠黄沙,哪里那么巧刚好碰上绿洲。
我抚摸了一下一匹白马的鬃毛,一边向远处眺望,营地中央已经搭建起了一个小型集市,简易而色彩鲜明的木牌坊赫然矗立,人们张灯结彩,开店摆摊,共同庆贺迟来的中秋节。
我转头仰望天空,今天的夕阳特别温和,它害羞地藏了起来,给天边的云彩染上美丽的粉色,淡淡的圆月甚至已经爬上了仍旧湛蓝的天空。真是个与节日相称的好日子。
我伫立原地,深沉地凝视着这幅美丽的写意画……征程即将开始,尽管前途未卜,至少此刻天公作美,我们可以把酒言欢……
明月啊明月,为何你总是用同样的面孔,看着不同的年韶,那样的冷漠。
今天的你,还能像今天一样映照明天的我吗?
明天的我,又何时能在同一块土地上,再见今天的你?
一阵微风吹过,我竟有点凉意,却跟外界的温度无关。我转身对着毡房说了声:“打扰了,可以进来吗?”
“松铭兄?进来呀——”
我掀开帘帐,走进了暖融融的毡房里。
云禄和小玉一人坐在一个铜镜前,正在梳妆打扮。桌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许多东西,盛脂粉的小盒子、笔架、书册、香炉……天窗投射下来的纯净光束,正照在一瓶玉兰花上。云禄自不必说,早就约好要参加稍后举办的筵席,小玉嘛,其实特别喜欢人类的节日。
“你不是不喜欢跟凡人在一起吗?”有一次我问她。
“我只是不喜欢参与凡人的争斗,”她解释道,“但是庆典呀,节日呀,这可是凡人伟大的发明啊……人世间就是这点好啊,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大家可以天南海北地聚集在一起,用你们粗制滥造却又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自娱自乐……那么多丰沛的情感,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尽情地沉浸在这一刻……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凡人的规矩、工艺、习性、爱憎,错综复杂而又亲切充实……真是一个怎么看也看不厌的万花筒啊……”
“看来你很喜欢人类的世界。”
“呵呵,是啊,没有凡人们上演的一幕幕好戏,谁能抚慰我干枯的心灵?不过我最近发现,有个好男人似乎也能起到不错的效果……”
一段时间以来,小玉看我的眼神比以前多了一丝温柔,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我更多地满足了她吧。她以在战争中帮助了我们为由,一味向我索取。
“人家教会了你妹妹武功,还忍受着军营那种恶劣的环境,陪你们打仗,要一点回报不过分吧!”
她的话我无法反驳,更何况她挽救了云禄的生命和灵魂,我对她的要求基本上百依百顺……在马车里,树林里,无人的山头……到处都留下了我们交欢的痕迹。我不是很乐意这样做,但我尽量迁就她。
“看什么呢,小呆瓜?”
镜子里的小玉注视着我说,一边往头上插金步摇,她银色的秀发绾成了一个高贵典雅的发髻,额前的刘海轻盈而随意地覆盖着,透出一丝俊俏。
“没事。”我回过神来,柔声说道,穿过房间,坐在了铺着绣花被单的床边,“庆典快开始了。”
“嗯,我们也快了……”小玉举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凳子在地上刺啦一划,她翩跹地转了半圈,接着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个优美的姿势,对着我问道,“妾身,美吗?”
她今天竟然化了有点浓的妆,深深的眼影,猩红的嘴唇,一袭长裙曳地……虽然跟平时截然不同,但她本身具有那种妩媚、强大的气场,所以能驾驭得了这种装扮。
不过让我介意的主要不是服饰,而是她的称呼。我一下子想起了几天前的某个夜晚,站在一个谷仓后面,她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小腿搭在我的臂弯,在高潮的余韵中颤栗地说:“大王……臣妾不行了……呃啊……要死了……”
我双手稳固有力地托着她的双臀,回味着刚才的激情,停了一会。
“啊,大王,别走嘛——人家不许你走——”
我刚想退出来,她就用力夹我,近距离跟我对视着。
我沉默地注视着她,她好像有点痴痴地看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她把头埋在我的脖子那里,轻声说:“以后,一直都要这样……别离开我……”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虽然不太清楚她是什么意思……她度过的时光那么悠久,往事如烟,怀揣着多少我想象不到的秘密,有机会我真应该向她请教一下,增进彼此的了解。
“喂——你怎么了——看呆了吗?”
小玉招了招手,歪着头看着我。
“嗯,很美。”我把意识拉回了现实,颔首说道。她身上那种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的性格,有时会勾起我心底的柔情。
“就这么简单吗?”小玉略微不满地嘟起嘴。
“很适合你的气质,宛如宫里的贵妇。”
“是皇后吧。”小玉露出神气的微笑。
云禄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然后又向我投来不安的一瞥,似乎欲言又止。我转向她,跟她目光交接了,这似乎让她仓促间做出了决定。她有点羞赧地说话了,声音有点发紧:
“你看看我……我这样好看吗?”
她在座位上半转过身,小家碧玉地端坐着,目光微微垂下来,似乎不敢看我。她的长发在末尾扎成一束,自然垂下,身着一件带花纹的红色曲裾深衣。她没有抹粉,我知道她不习惯,但我就是喜欢她素净的样子。
“嗯,很好看。”我点点头。
“真的吗……”
“真的,你本来就很美。不管穿什么都很美。”
云禄低着头,脸变红了,虽然羞涩,但看上去美滋滋的。
“呜,不公平,”小玉气鼓鼓地嘟着嘴,“为什么夸她夸这么多,夸我就这么少啊?”
“不是……”我有点无奈地闭上了眼,“是……你的美凡间没有词可以形容了。”
“是吗?”
“是的。”
尽管小玉还是有点不满,但似乎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
在两个女人之间斡旋真的非常累,表面上看小玉似乎更矫情、更难搞一点,实际上真正可怕的是云禄……光看她平时的样子,根本想象不到她会做出那种事……
她们给我换上了一身青灰色直裾深衣,款式古朴庄重,好像挺合适的,她们都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一切收拾妥当,我提上她们的小包,跟着她们来到了毡房外面,朝集市走去。
我跟小玉的关系不可能瞒住云禄,索性对她和盘托出,把事情的始末原委开诚布公地跟她讲了,我说自己体内精气郁结,不得已跟小玉做那种事,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这跟我没关系啊。”
云禄微笑地这般表示。
话虽如此,之后几天我发现她一个人在小树林旁,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脊背上顿时窜起一股恶寒:地上是死一只狐狸,鲜血淋漓,血流到她的脚边。她握着那把银质小刀,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扎那具尸体,手上沾满血,脸上带着偏执、疯狂的表情,眼神特别吓人。
她见我来了,好像没事人似地站起来,用脚把那只死狐狸草率地埋在落叶和泥土中,继而双手背在身后,微笑地注视着我。我问她在做什么,她只说“没什么”……
我们穿过彩绘的牌坊,进入了市街,两边的商铺都悬挂着大红灯笼。不少门店刚刚开张,还在往档口里搬货,给炉子点火……可是游人们已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不少伤员头上还缠着纱布、手上还绑着绷带,却丝毫没有影响游玩的热情。
在我发现云禄的残忍行径后又过了几天,她突然找上小玉,要求她教自己更高阶的神通力。小玉找了个借口敷衍地拒绝了,说只要学好一阶就行了。谁能想到,下一个瞬间,云禄就把小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你做什么?”小玉愕然地说。
“你要是不教我,我就杀了他。”云禄扣着我的手腕,她的内功控制力如今比我强得多,我被她抓着竟难以动弹。
“你,你什么意思?”小玉难以置信地说。
“我是认真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云禄的话语里透着疯狂的气息,我看不到她,但能感觉到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精神错乱了,“不信,来试试吗?”
她的小刀挨到了我的喉咙,锋利的刀刃触及我的皮肤,微微刺痛。
“住,住手,你疯了!”小玉大喊道,“他可是……是你的好朋友啊!”
“与其被你抢走,我宁愿跟他一起死,”云禄挤出了几声阴冷诡异的干笑,“你休想一个人独占……决不……你这个狐狸精……”
“你在说什么——快把刀放下!”
“那你向我保证,必须教我所有的神通力!”云禄大吼道。
“我——”
“发誓,快!”
小刀又往我的皮肤里深入了几毫厘。
“好,行,你先把刀放下!”
“你先发誓!”
“好,我发誓!”小玉仓惶地大喊道,“我发誓会教你!把刀放下吧!”
“对天发誓,如果你不遵守,就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够,够了——云禄,你怎么回事,你真的有病啊!”
“快说!”云禄发出尖厉的呐喊,我感觉小刀已经逼近了我的气管,伤口处有血珠渗出来。
小玉浑身发抖,尾巴上的毛都炸起来了,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她把目光从云禄身上转移到我身上,跟我四目相接,我从她眼中好像读出了什么……
“好,我说。我对天发誓,如果不教你神通力,就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小玉说完,云禄的手反而颤抖了起来,让人觉得她随时可能手抖误伤,简直更加可怕。还好,片刻之后,她放开了我,垂下了握刀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此刻走在街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伤口已经愈合了。云禄走在我身边,兴趣盎然地观赏着周围的一切,然后亲切随和地开口说道:
“好热闹啊,我们老家有没有这样的集会呀?”
“很少,”我放下手,温和地说,“没这边这么隆重。”
我从眼角斜觑着她,她看起来那么天真纯洁……那件事发生后,我们没收了她的小刀。我跟小玉专门探讨了一番,为何云禄会变成这个样子。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情感跟她的情感混合起来,发生了奇特的反应。
“灵魂的各部分是相互交融,互相影响的,”小玉说,“记忆可以影响情感,情感会改变性格,性格又可以干涉过去的记忆,让人选择性地保留,甚至篡改。你的情感肯定对她造成了某种影响,以致于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也有可能是她以前没有显露出的某个侧面,现在激发了出来……”
对此,我和她都没有办法,没有人能精细地操控灵魂,像拼积木一样拿掉不好的,留下好的,或是像治病一样对症下药。只能尽量少去刺激云禄,让她保持心情愉悦。小玉——不管愿不愿意——都履行了承诺,自那以后便一直教她练功,而她好像睡了一觉就忘记自己做了什么,用一如往常的态度对待我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哇,我要吃那个!”
小玉兴奋的叫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她拖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一个卖月饼的铺子前。这家卖的月饼不是普通的饼状,而是各种动物形状,有小兔子、小鱼、小猪、小狗……纹理清晰,惟妙惟肖。
“新鲜的月饼啊——”店主阿姨吆喝着,她男人在后面的砧板上揉着面团,好像正在捏一个小马形状的月饼,旁边摆着几个已经捏好、尚未烤制的白面小动物,“各种馅儿都有啊——来一个吗——”
“噢……”小玉在桌子前驻足停留,专注而好奇地盯着那男师傅做饼,只见他用一个小棍子这里刮一下、那里扣一下,一匹马的身形就呼之欲出了,“呜哇,好厉害……”她发出由衷的赞叹。
云禄也欣喜地注视着这一幕,像个小孩子似的跃跃欲试。我怀着一丝深沉的慰藉,在旁边悄悄看着她。
(不要多想了,不管怎么她都是我妹妹,不管她做了什么,我永远都爱她……永远不会变……何必杞人忧天,享受当下的每一刻吧……)
我深深地吸气、呼气,让杂念和烦恼随着每一次换气而排出体外。渐渐地,我也融入了庆典欢腾的气氛中,那无形的壁障仿佛消融了……一瞬间,吵吵闹闹的欢声笑语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