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武周之后,大唐还是大唐,重要的是中宗皇帝身上的血脉,还是中宗皇帝祭祀李氏祖先?大唐以德明皇帝、先天太上皇帝、高上大广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为祖,可李氏真是其后代?若千百年后,那座宗庙里供奉的依旧是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李唐依旧是李唐。”
“薛白便是李倩,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此事,我会教你如何找到他。”
“你是忠于社稷而非忠于皇帝的臣子,夺位用不上你,但要保李唐社稷延续,你是最后的手段。”
“如果到最后还不能骗过薛白,必然会激怒他,到时我与太上皇都不可能再说服他,唯有你,或许还有办法说服他。”
“好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场会面,忘掉你与张垍的谈话,也忘掉你我之前的谈话。你不能失败,独自一人带着这些秘密去做吧。”
……
次日,颜真卿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在桌案上睡了一夜,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想必是韦芸担心自己着凉,却又搬不动自己。
今天是双日,没有朝会,他却还是入宫求见了薛白。
崔仲巍、张垍的死,让他意识到自己留在朝中,难免会落人口实,从而引起各种猜测,倒不如早日归隐,淡化掉天子登基之前的往事。
他怀疑,薛白已经猜到了什么,因此,内心深处其实是忧心忡忡的。
“丈翁来了,想必是为春苗贷一事?”
“是。”
颜真卿还在想着如何试探薛白,对春苗贷之事反而一时没有太多说辞。
“这些新的政策提出来,有顾虑是难免的。”薛白道:“朕绝非独断朝纲之人,此事大家商量。”
“话虽如此。”颜真卿道:“便如陛下想要造海船遣人出远洋,此事中书省虽反对,陛下却依旧可以民间商行的名义办,确非独断朝纲,实为一意孤行。”
薛白笑道:“那是我有这个实力。”
“若百官都反对春苗贷,想必陛下也要让丰汇行来办这件事?”
“不错,其实丰汇行早便有这个业务,只是没有大张旗鼓罢了。”
颜真卿面对这些事,并非是强烈反对,而是会把担心发生的各种可能罗列出来。
比如,造海船远航一事,虽说可能会损害到丝绸之路上的商旅的利益,但终究少有人想到那么远,这件事单纯是钱的问题,反而中书省不批,天子以私财办,相当于国库省了一笔。
春苗贷却不同,触动太多人的利益了。
故而,颜真卿说罢,最后道:“陛下根基未稳,眼下办这些,还请三思啊。”
“朕知道。”薛白道:“朕是这般想的,若把丰汇行归为朝廷所有,如何?”
颜真卿一愣,良久说不出话来。
薛白篡位为何能成,明面上是因为那些功绩。但暗地里的实力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私造铜钱、铁器、火药,以丰味楼这样的茶楼酒肆打探消息,更关键的是丰汇行能把控天下各地很大的一部分钱财往来。
说薛白在朝堂上的根基未稳,这也只是表象上的。实则,薛白最深厚的根基就是丰汇行,现在竟要把它交出来?
这个事很难回答,颜真卿也担心薛白是在试探自己,思来想去,问了一个问题。
“杜二娘答应吗?”
“若朝廷能给她授个官,她想必是能答应的。”
“女子为官,绝计不成。”
颜真卿摇了头,认为薛白并非是真心把丰汇行归为朝廷所有。
“事在人为。”薛白道:“杜妗既然能把丰汇行办到如此地步,为官的才能她肯定是有的。至少比朝堂上大多数尸位素餐之人好得多。”
渐渐地,颜真卿听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若把丰汇行归为国有,相当于朝廷有个专门管飞钱与放贷的衙门,那天下的赋税核算它也要插手。这个融合的过程,也是薛白扩大自身权力的过程。
也就是说,薛白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政治诉求,他要造海船而中书不答应,他便私下造;他要巡视天下百官不答应,他便从就食洛阳开始;他要朝廷放春苗贷,也有自己的方法。
之后呢?税制、科举的变革,甚至是打压世家大族。
颜真卿能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可那份担忧也越来越深了。
“眼下恐怕还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朕都登基三年了,还不是时候?”薛白道:“朕可以再等三年,但到时丈翁会支持朕吗?”
颜真卿沉吟不语。
若要他说心里话,他希望薛白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之后,再进行变革。
到时候,天下士民、朝廷百官,没几个人记得天宝年间至正兴初年之间那些秘史了,李唐社稷稳固。甚至,一个名为李祚的新君登基,更无后患。
或许,他心里还有另一个考虑,那就是并不希望薛白成为一个强权的皇帝,强权者通常容易为所欲为,不喜欢被束缚。
若薛白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必然触动天下世家大族的利益,只说春苗贷那就是冲着田地兼并去的,若变革失败,激起变乱,反对者首先攻击的就是薛白的弱点。矛盾激化之下,当薛白意识到李倩的身份成了自己的弱点,是有可能豁出去的;而哪怕变革成功了,薛白会成为一个更强权的皇帝。
怎么看,这件事让社稷颠覆的风险都高于它的收益。
但,拦得住吗?
沉吟了许久之后,颜真卿开了口,却是换了个话题,道:“陛下志存高远,不可无人才辅佐,何不请李泌出山?”
自从李亨死后,李泌也就致仕归隐了。
这也是一个忠于李唐之人,颜真卿近来忧虑重重,来之前便有请出李泌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心思。
薛白道:“只怕不能再说服他。”
颜真卿道:“臣或许可以试试。”
“也好。”
两人都想试探对方,可到最后却都没有挑明。
末了,颜真卿离开的时候,薛白走出宣政殿,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的样子,心中渐渐有些不忍。
面对李隆基的时候,薛白说过,早晚有一日当他的功绩足够大,他大可向世人昭告他的身世,他觉得只要家国富足,天下人过得好,哪在乎他姓什么。人们关心的从来都是自己的生活,他这个人是谁,对人们根本不重要。
因为薛白从来都是一个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要的文治武功、使天下人过好,也并非完全是出自公心,而是一种不断向上爬的成就感。
若他的功绩能够超越皇帝的姓氏,能让他兴奋到颤栗。
可近来他常常在想,若有那天,颜真卿会怎样?会为李唐宗社殉节,还是为家邦兴盛而欣慰?
或者说,对薛白自己而言,若真有了那样的功绩,揭不揭破还重要吗?
他到时还在乎天下人怎么想吗?
他意识到,自己更在乎颜真卿怎么想。
~~
“颜公!”
“颜公!”
颜真卿才走出宫门之际,忽听到身后有宦官的呼唤。
他回过头,一个小宦官快步奔到他眼前,道:“请颜公在此稍待,陛下很快就来。”
“何意?”
颜真卿十分不解,但还是驻足等了一会。
之后,只见薛白便装打扮,穿着一身普通襕袍出了宫,到了他面前道:“今日再一起走走如何?”
“陛下岂可如此荒唐?!”颜真卿低声说着,一副要劝谏的样子。
“老师可记得当年带我到城外捉逃户一事?”薛白道:“我已许久没见那些农户了。”
颜真卿听了,微微一叹,点了点头,竟是亲自带着薛白微服出宫。
两人直接从春明门出了城,走向田梗,边走边随意交谈着。
“老师相信我说的大海另一边有一块大陆吗?”
“你又如何确信?”
“我就是确信。”薛白道:“我想与老师做个约定,不知可否?”
“是何约定?”
“若老师能信任我,不留余力地支持我,我可以让老师达成心中所愿。”
颜真卿停下了脚步,反问道:“你知我心中所愿为何事?”
他问这句话时,心里是隐隐有些不安的。
因为若揭破了此事,便证明薛白已经知道郭锁是他安排来的,证明他最终没骗过薛白。
然而,薛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随手摘了一根柳树枝,嘴里轻念了一首诗。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颜真卿听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不能从这首诗就确定薛白对身世的看法,但能从中确定薛白对大唐的看法。
待听到后面的“曾孙继绪,享神配极”,他更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事情照着这个方向进行,于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