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掌着武力,打得县中官绅满地找牙;他还有着层层关系,能使他们没办法把事情捅出去。
西边的街巷上忽然响起了大喊声。
若非今夜一发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偃师的土皇帝。
“他们在那里!
高崇转头看去,见是许多漕工向这里跑来,不由笑了起来。
这就是人心所向。
昏君自以为的盛世,却不知地方州县已经烂了,税法、兵制崩坏,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昏君还要天下人为长安输送粮食,为太府运送贡品。
烂到昏君根本收拾不了,只敢躲在长安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十年不到洛阳,如今哪怕是昏君再临洛阳,他高崇也不怕,到时振臂一呼,洛水上数万漕工闹事,连昏君都要头痛!
“别跟着高崇造反啊!朝廷要涨工钱了!
“圣人赏赐了二千贯给我们!
“县尉会把郭万金的家财分给我们,别打了!
漕工们终究是领会错了薛白的意思。
总之他们冲入城来,围住那还在帮着高崇做事的百数十名漕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你们....
高崇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喝令身边的范阳老卒去震慑他们。
“漕帮的都听我说,替县丞镇压叛乱,每人赏十钱!”
“二十钱!
”高崇大声喝道。
他皱起了眉头,听不懂那些漕工们吵吵嚷嚷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薛白也给他们钱,什么三倍、四倍。
这些漕工原本都是他的人,他带着他们走私。
他绝不相信人心能这么快就翻转,前一天还“高县丞真好”,今日便是“除掉高崇这颗毒瘤,过好日子”,人怎么可能这么绝情?
不会的。
翻脸也不会这么快。
“镇压叛乱,每人赏一百钱!”高崇还想挽回。
算上人数,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李三儿在时,命令漕工做事,还从来不需要赏钱。谁不听他的,他就不给谁派活,甚至狠狠揍一顿。
高崇没想到的是,今日他许之以厚利,那些漕夫竟然还在说着那些屁话,像是要反戈。
“薛县尉来了!
漕工们忽然喊了起来。
高崇望到薛白的一刻愣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
“一贯!
“替本县丞做事者,赏钱一贯。杀反贼薛白者,赏钱一千贯,可替代李三儿成为渠帅!
重赏之下,还是有勇夫的。
有几个持刀的郭家家丁当即向薛白那个方向冲去。
但薛白身边的打手却不像世绅家的家丁没杀过人,毫不留情涌上将他们斩杀于地。
高崇也发了狠,咬咬牙,便要让身边的老卒上去杀薛白。下一刻,却顾忌起自己的安危。
他四下一看,世绅们有了主心骨,又开始让家丁们聚集过来。
局势已经有了变化。
没有李三儿,由他亲自指挥人手,其实是没那么得心应手的。
武力若不能弹压,让薛白与这些世绅们勾结起来,都不知道要如何构陷他了。
考虑来,考虑去,高崇脸上还有狂态,眼神却闪烁起来。
他目光扫去,看到已有漕帮帮众丢下了刀反戈,接着看到了世绅家丁们围过来。
城外也有更多的漕工涌过来喊道:“除掉高崇毒瘤,过好日子。”
人数一多,已构成了莫大的心灵震撼,再好勇斗狠,眼看敌人越来越多,也难免心生怯意。
是拼?是退?
“保护我走。
高崇没必要冒生命危险,转头对身边的范阳老卒道:“走东门,洛河上有我们的船....
“高崇逃了!快追。
喊声响起,宋勉四下一看,迅速找到薛白,道:“县尉,该杀了高崇。”
薛白一边吩咐着人手去追,一边问道:“为何?
他其实知道为何。
从暗宅出来时,任木兰说她来的路上杀了宋励,薛白就顺路过去做了一些手脚。
果不其然。
“高崇杀了我兄弟。”宋勉道:“县尉若能为八郎报仇,宋家必有厚报。”
“好,我尽力。
薛白面不改色,道:“让你的人从北面围过去,堵住高崇。”
“好。
“今日,宋先生为朝廷立了大功。
“应该做的。
支开宋勉,薛白与杜始对视一眼,杜始会意,当即小声吩咐了几句,安排了几人也追杀过去。
“杀出去!
高崇赶到城门时,还有六名卫兵在那守着,披甲执戟,那阵势一般人就不敢对有几个跟着他跑的家丁便丢下刀,自往城中寻地方躲藏了。
唯有四个范阳老卒还敢冲上去,但双方一打起来,追兵也就赶到了。
厮杀到最后,只剩下庄阿四护着高崇奔出城外。
“县丞.
“快!
我走不动了…....
高崇转头看去,眼看庄阿四背上插着一把断刀,只好道:“我扶你。”
他一手扶住庄阿四,另一手握住刀柄,飞快地拔出刀来,又是一捅。
庄阿四“咯”了一声,就此倒了下去。
死了也就不会泄露秘密了。
高崇抛下刀,飞快向河边赶去,他还有一艘走私船就在伊洛河口。
“什么?
“高崇跑了。
薛白脸色有些不豫,却不得不接受这结果。
宋勉比薛白还要想杀高崇,踱了两步,隐隐有些忧心忡忡之感。
“宋先生,怎么了?
“恨不能为我兄弟报仇。
“宋先生放心,我身为县尉,必会缉捕高崇。”
说话间,吕令皓终于是到了县署。
“高崇逃了?
“是。”
“唉。”
吕令皓叹息一声,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如何与朝廷交代啊。”
薛白问道:“依明府之意呢?”
吕令皓却是转头看向宋勉,道:“宋先生,可否与韦府尹说几句好话?
“明府放心。”宋勉道:“我亦是偃师人,必会为偃师考虑。”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吕令皓脸色终于浮起些笑意。
宋勉起身告辞。
吕令皓再看向薛白,脸上的笑意便淡下来,道:“谋反的罪还是太重了啊,依老夫所见,郭万金掠卖良人、私铸铜币、与妖贼有勾结,昨夜,薛县尉镇压了郭万金。高崇与郭万金利益勾结,畏罪潜逃了,如何?”
明府便打算这么办?
“这不是薛郎一开始说好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高崇还未造反。”薛白仿佛才像是官长,脸一板,道:“众目睽睽,瞒得了吗?
吕令皓重新笑起来,温言安抚道:“薛郎且看吧,偃师县的天,可还没塌呢。此事啊,捅不上去的。”
“是吗?
“往后你我携手并进,得齐心为偃师好才行啊。”
是。”
薛白见这位县令如此好脾气,方才稍稍有了好脸色,道:“如何禀报,县令定夺便是。
他起身告辞。
出了县署,薛白依旧不甚高兴。
忙来忙去,最后还让高崇这个关键人物跑了,他当然不会高兴。
“县尉!
远远的,任木兰跑来,道:“盆儿病了。”
带我去看他。
这边。
任木兰遂领着薛白穿过城东的小巷,七拐八绕,越走越偏。
今日还有许多逃散的妖贼没有捉到,街上不太安全,城中居民多不敢出门,薛白几次回头,都没有看到人。
终于他进了一间破败的小屋。
里间的墙被打穿了一个洞,穿过破洞,是另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有人打开了地窖。
薛白脸色那不悦的神情一点点有了变化。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像是闪动着光芒,有些疯狂。
那是野心的光。
“呼……呼...
眼前是一片漆黑,高崇重重喘着气。
忽然,有人一下子扯下了他头上的麻袋。
火把的亮光刺眼,照得他眼睛生疼,他却还是瞪大眼看去,赫然见到面前站着一人。
“薛白?”
薛白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高崇,像是看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高崇笑了,用狞笑来压住薛白的气势。
“哈哈,你以为你赢了吗?你没有。你治不了我的罪,你信吗?因为我没有打开武库。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先犯了大罪,你找人假冒皇亲。”
我知道。
“你也休想顺着我查下去......
“我知道。
高崇道:“你知道个屁。”
薛白道:“我知道你背后是安禄山,我还知道他想造反。”
“哈哈哈。”高崇大摇其头,道:“蠢材,你什么都做不了知道吗?我告诉你吧,没有人会信你。人,永远也不可能把天捅穿,你大可试试。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信不过吕令皓,想把我直接交到河南府。”
“韦济、令狐滔也被你收买了,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是想把我交到长安?交到圣人面前,你大可试试,我会让你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没用的,你就像王彦暹一样,是个傻子,没用的.…”
“嗞——”
高崇惨叫起来。
却是薛白直接拿起烙铁,烙在了他的脸上,疼得他撕心裂肺。
一团烟气冒着,薛白把手里的烙铁丢了,方才道:“都说了我知道,你非要猜,猜的还全错。”
他有些异于平常的兴奋,但还在克制着。
因此,高崇没有看到他眼睛里的野心勃勃。
“李隆基不会相信安禄山造反,哪怕安禄山打到眼前了,他都不会信。”薛白道:
“他昏头了,自私自利,妄狂自大,不可救药了,我会指望他?
“你说什么?
高崇还在痛得嘶气,闻言瞪大了眼,紧紧盯着薛白。
连他都没有直呼圣人之名,薛白却说了。
薛白道:“你一直笃定你能赢,因为你把我所有的能用的办法都猜过了,我告状没用,告诉李隆基没用,他身边的宦官如吴忠实,只传递一个消息,你们就能要我的命
告诉李林甫没用,他巴不得我死;告诉杨銛没用,他的能力就不可能处理得了八百里之外的事;告诉韦济没用,清高是他无能的保护色,他也被你们收买了。”
“这个大唐朝廷上下蒙蔽,党争激烈,吏治败坏,已经没有人愿意碰漕运这个烂疮了。揭开真相又如何?皇帝老了,处理不了,不愿处理。官员们,忠诚正直的被打发了,忠言逆耳的贬官了,剩下的忙着敛财,为这盛世荣华添柴,谁去碰烂疮,谁就死,揭开有什么意思?”
薛白有些疯,眼神却很绝决。
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对朝廷抱以一丝一毫的期望,从一开始就以最凶狠的态度出手。
所以,他才没有像别人一样与光同尘,也没有像王彦暹一样死掉.…...
高崇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一直以为薛白的后手在洛阳、在长安。
正是因为太清楚权贵们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不可能来动漕运,他才敢肆无忌惮。
万万没想到,薛白的目标是漕工。
最最没有想到的是,漕工居然能在一夜之间反戈,这不可能,假的。
“告诉我,码头上发生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我把工钱给他们涨了三到四倍而已。”
“哈,你上哪儿搞这么多钱?”高崇道:“太假了,我不信!我绝不会信!*
“随你信不信。”薛白道:“但我当过基层官,我知道最浅显的一个道理,人有恒产才有恒心。对于大多数吃不饱饭的人来说,吃饱才是真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给他们希望的机会。”
“可笑,可笑至极。”高崇到最后也不相信。
他宁愿相信他败在阴差阳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宁愿相信李唐有天佑,也不相信薛白能一夜之间说服上千漕工。
“给四千人一天多发二十钱,一年就是三万贯。”薛白道:“你败给三万贯,不冤…….你值三万贯吗?
高崇讥笑着,问道:“你知道我一年赚多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