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苏茜说的这些,没什么特别。
全部都是路明非在课堂上翻来覆去讲的道理。
但有些事就是这样。
正如一个人八岁时读三国,十八岁读三国,二十八岁读三国。
每一次都能有全新的感悟。
一样的书,一样的人,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感悟呢?
说到底,还不是心境变了。
用路明非的话说。
也就是,火候到了。
半月来,卡夫卡翻阅秘籍五百余次。
观摩图景不下五十小时。
每一晚他都抱着秘籍入睡。
梦里都是数不清的木头和酒葫芦。
厚积薄发。
有心人天不负。
终于在这一刻,他心中的那枚种子发了芽。
下午,站桩。
路明非扫过每一个人,轻嗯了声,目光落在卡夫卡身上。
他记得,这人修的是,梦部吧。
半个月。
路明非浅浅的笑了。
不错。
识海一词,是武道特有的称呼。
武者以特殊的站桩姿势,作为钥匙,打开识海的门。
然后在此刻画桩法对应的图景。
这一行为,便是观想。
卡夫卡如过往一样,再一次站桩。
这是黄粱桩的姿势,自然打开的是黄粱桩的识海,路师曾经说过,站桩姿势和观想图景,两者一一对应,就好比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道理,姿势若是乱了,观想也别想成。
卡夫卡的动作很慢。
他仔细感应每一个细节。
膝盖下弯的幅度。
双臂摆放的姿势。
手印的松或者紧。
脊背挺直了吗?
心神放松了吗?
在这一过程中,卡夫卡渐渐闭上双目。
从内心最深处,他感到了安然。
先是结着手印的双臂。
消失了。
就在这个瞬间。
仿佛不存在了。
感觉不到,无从感觉。
卡夫卡没有惊慌,他只是如同一个孩童那样,好奇的,欣喜的,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双臂之后是双肩。
慢慢的,慢慢的,卡夫卡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的身体仿佛融化了。
只剩下意识还飘荡在这片天地。
这是半个月以来,他最好的一次状态。
如果他有读心术,就能听到路明非的评价。
“入定。”
这就是入定。
以特殊的姿势作为钥匙,打开识海的门。
这是站桩的本质。
而所谓入定,便是为武者摒除一切干扰,同样一份心神,本来刻画四十笔就无以为继,入定之下,效率或许可以翻倍,同样一份心神甚至能刻画八十笔。
卡夫卡的精神来到一片空间。
这里就是他的识海。
他招手,握住一支钢笔。
很简单的样式,黄铜质地,一些地方出现磨损,显然用了很多个年头。
卡夫卡温柔的抚摸过笔身。
上面有一行刀刻的拉丁文。
“送给我亲爱的小卡夫卡”
他笑着,眼前仿佛出现那个男人的身影。
父亲。
卡夫卡闭上眼。
我要开始了。
请好好的,看着我吧。
钢笔落下。
这是第一笔。
黑暗被劈开,墨迹深深的烙印下来,比肩划过的地方,亮出黄金一样的光,最后归于平凡。
然后是第二笔,第三笔,第四笔。
卡夫卡从未有过如此刻般的奇妙体验。
不说最开始,就算是上一次,观想图景,哪一笔不是再三沉思,哪一笔不是竭尽全力。
而现在呢?
卡夫卡挥动钢笔,洒脱随意,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不是在临摹。
他就是在刻画内心。
自己的内心。
十笔……
三十笔……
五十笔……
七十笔……
七十七笔!
梦部功法黄粱桩,
观想图景为九九之数,也即,总计八十一笔。
九九之数尽,观想图景成,修出劲力,称一句武者,此为武道之始。
卡夫卡,只还有四笔。
也只剩下最后四笔。
到现在这个时候,钢笔已经非常沉重,卡夫卡感觉自己握着的,压根不是笔,而是山岳,是星辰,重比万钧。
但他的双眼是这般明亮。
卡夫卡不曾点燃黄金瞳。
但的目光比黄金瞳还要滚烫。
那是精神的烛火。
他落笔。
这是勾勒酒葫芦的草绳。
还有最后三笔。
但卡夫卡已经抬不起手了。
他尝试,只是寸许,又是落下。
卡夫卡的积累只能支撑他走到这里,前面的路,哪怕是入定的增幅,也走不下去。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可……难道要放弃吗?
一旦放弃,还想有今天这样好的状态,真不知道要等到多久之后了。
“武者修行,便是不停的超越自己,去成为那个,更好的人。”
路师的话,犹在耳畔。
超越自己吗?
卡夫卡眼神坚定。
有着崇山峻岭也自迈过的洒脱。
握笔的手,动了。
很慢,非常慢,但确实动了。
他落下,七十九笔。
半边酒葫芦。
此刻,黄粱桩的观想图景,只差最后两笔。
横木,草绳,酒葫芦。
栩栩如生。
但卡夫卡真的到极限了。
他的身形虚幻。
钢笔也几近消失。
难道只能到此为止吗?
“以武载道,记住,你的过往,你的记忆,你的眷恋和痛苦,你的不甘和向往,共同构成了现在的你的个体。”
“而这些,也是武道的力量。”
“什么都不曾经历的人,修不了武。”
“走不下去时,想一想你的过去,是什么支撑你习武,你的动力是什么?到今天已经忘记了吗?”
“如果还没忘的话。”
“那就想起他。”
厚厚的笔记不是无用功。
卡夫卡牢牢记住了路师的每一句话。
而这些话,也成了他此刻突破的助力。
我……为什么习武吗?
卡夫卡想起那个男人。
那个被他唤作父亲的男人。
他死在布拉格寒冷的冬天,死侍剖开了他的胸膛。
但卡夫卡已经想不起父亲死时的样子。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在笑着。
他没有卓越的血统。
没有显著的功绩。
没有一呼百应,没有前粗后用,没有富可敌国。
但就算是这样的他,也是卡夫卡的英雄。
所有的父亲,都是孩子的英雄。
“我想你了。”
“爸爸。”
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下。
宽厚的手掌覆盖上他的手掌。
“小卡夫卡。”
那个男人的虚影发着光,笑容一如既往。
“小卡夫卡是男子汉了!”
“男子汉可不能哭鼻子。”
卡夫卡愣愣的注视那个男人的侧脸。
青灰色的胡渣,扎脸上一定很疼,浓眉毛,目光轻快,像是永远不会有什么事情能给这个男人造成困扰。
“来,小卡夫卡!”
父亲嘴角微微上翘,那是哄孩子入睡时的笑,是这世上最温和的笑。
他对自己的孩子说。
“爸爸教你画画。”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们住在挪威的小屋。
父亲和他坐在地上,两个人在纸上涂鸦。
“爸爸你看,我的画!”
“喔,让我瞧瞧,我的小卡夫卡都画了什么!”
“你看,这个是我,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妈妈!”
“我的小卡夫卡真是个天才,画得太棒了!”
你的过往,你的眷恋,你那些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事。
都将成为,你的力量。
“好的,爸爸。”
“我们一起。”
八十笔!
酒葫芦的最后一笔,补完。
到现在,卡夫卡的观想图景,已经完成。
横木,草绳,酒葫芦。
一模一样。
但!
但是!
八十笔!
这只是八十笔!
梦部黄粱桩的观想图景,为九九之数。
一笔也不能少。
少了就不成。
可图景明明已经完成,这最后一笔,又该落在哪里?
卡夫卡却从容依旧。
他笑着对父亲说。
“其实,我已经忘了您死时的样子。”
“就像您很久之前说的那样。”
“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复仇对我来说太难了。”
“因为我知道,就算杀光所有的死侍,您也不会复活。”
“所以复仇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卡夫卡轻轻的说。
“爸爸。”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
“想回到那一年,在挪威的小屋。”
“一家人在壁炉前取暖。”
“我真的好想。”
“再听你讲一次,您和妈妈的故事。”
他落笔。
那是横木之上。
也是黄粱之上。
黄粱之上有什么?、
自然是,黄粱一梦的人。
他人看不见,只因为,。这人还在梦里。
黄粱一梦,几度春秋。
“爸爸。”
“我很想你。”
观想成,劲力生。
卡夫卡徐徐睁眼。
路明非笑着向他伸出手。
“干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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